學達書庫 > 影視原著 > 長安十二時辰 | 上頁 下頁 |
一三二 |
|
一想到這個人,極複雜的情緒便湧上李泌心頭。在靈官閣裡,張小敬吼向他的那些話,似乎並非完全作偽。李泌能分辨得出來,那是發自內心的真實怒吼,因此才更令人心驚。 第八團浴血奮戰的張大頭;悍殺縣尉、被打入死牢的不良帥;被右驍衛捉拿的奸細;被全城通緝的死囚犯;向長安討個公道的一個老兵! 每一個身份都是真的,可張小敬仍舊沒有叛變,這才讓李泌覺得心驚。他忽然發現,自己並沒看透張小敬這個人,沒看透的原因不是他太複雜,而是太單純。在那張狠戾的面孔和粗暴行事下,到底是怎樣一顆矛盾之心? 李泌相信,适才張小敬舉弩對準自己,是真的起了殺心。只有如此,才能獲得蕭規的信任。為了拯救更多的人,哪怕要犧牲無辜之人,張小敬也會毫不猶豫地動手——李泌也是。 他們曾經討論過這個話題,一條渡船遭遇風暴,須殺一人祭河神以救百人,殺還是不殺?張小敬和李泌的答案完全一樣:殺。可張小敬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,他說這是必然的選擇,並不代表它是對的。 張小敬身份與行事之間的種種矛盾之處,在這個答案之中,可以一窺淵藪。有時候張小敬比誰都單純,李泌心想。 拋開這些紛雜的念頭,李泌緊皺著眉頭,再一次審視這片狹窄的黑暗。 週邊都是龍武軍,龍波能靠工匠身份混進來,但張小敬肯定不成。他應該有另外進來的途徑——這水力宮,應該就隱藏著答案。 等等,水力? 李泌把目光再度投向那六個巨輪。水推輪動,那麼水從哪裡來?他眼神一亮,撲通一下跳進水渠,逆著水勢走到牆壁旁邊,果然發現一個渠洞。 這渠洞邊緣很新,還細緻地包了一圈磚,尺寸有一人大小,裡面的水位幾乎漫到洞頂。李泌相信,沿著這條管道逆流而上,一定可以走到某一條外露的水渠。李泌不太會游泳,但他測量了一下,只要把鼻子挺出水面,勉強還有一絲空間可以呼吸。 喜悅的心情在李泌心中綻放。只要能出去,他立刻就去通知龍武軍包圍燈樓,這樣便可把蚍蜉一網打盡。 他深吸一口氣,剛剛貓下腰,正要鑽進去,忽然聽到一陣響動。李泌生怕敵人會注意到這裡,循聲追來,連忙停止了動作,就這麼泡在水裡。 很快他先看到幾把火炬,然後看到一支二三十人的隊伍進入水力宮。他們全副武裝,其中有幾個人很眼熟,正是突襲靖安司那批人。 他們進來以後,把火炬圍成一圈,分散在各處,開始檢查身上的裝備。幸虧李泌把那個守衛的屍體扔到了維護工匠的屍體旁邊。這些人略掃一眼,並未發現什麼異狀。 李泌默默地矮下身子去,只留半個腦袋在水面。水車輪子的聲音,可以幫他蓋掉大部分雜訊。從這個黑暗的位置,去看火炬光明之處,格外清楚。 這些蚍蜉大概也是來這裡避開爆炸的吧?不對……李泌突然意識到,這些人帶的全是武器,一副要出擊的派頭,不像只是躲避爆炸那麼簡單。可如果他們想打仗,為何還要跑到水力宮裡來呢?難道也要從水渠入口的通道離開? 這時李泌看到,其中一人掀開箱子,拿出一堆淺灰色的鯊魚皮水靠,分給每一個人。這個舉動,似乎佐證了他的猜想。 李泌悄無聲息地把身子潛得再深一點,朝著水渠入口的通道退去。他不能等了,必須立刻離開。不然一會兒這些人下水,他會被抓個正著。 李泌小心地移動著身體,逆流而行,慢慢地深入水渠入口的通道。走到一半,他突然停下來,腦海中迅速勾勒出一幅附近的長安城佈局。李泌驀然想到,蕭規剛才讓他站在燈屋上的詭異舉動,一個可怕的猜想漸漸在他的腦海中成形。 他站在漆黑的通道內,驚駭回望,心一下子比渠水還要冰涼。 水力宮的水渠有入口,必然就有出口。入口在南方,那麼出口就在北方。 水力宮正上方是太上玄元燈樓,燈樓北方只有一個地方。 興慶宮苑。 元載帶著旅賁軍士兵一路朝著興慶宮疾行,沿路觀燈人數眾多,十分擁堵。他也不客氣,叫著「靖安司辦事」,喝令大棒和刀鞘開路。前頭百姓沒頭沒腦被狠抽一頓,他們趁機在斥駡風浪中豕突猛進,很快便趕到了興慶宮前。 一路上,帶隊的那個旅賁軍伍長一直在詢問,到底去哪裡,去做什麼。他是個標準的軍人,對於含糊的命令有著天然的抵觸。可惜元載自己也答不出來,被問急了就用官威強壓下去。 當他們抵擋興慶宮廣場附近時,元載首先注意到的,不是那棟高聳入雲的太上玄元燈樓,而是它旁邊的勤政務本樓。那屋脊兩端的琉璃吞脊鴟尾、飛簷垂掛的鎏金鑾鈴、雲壁那飄揚起的霓裳一角,斗拱雕漆彩繪,每一個奢靡的細節,都讓元載心旌動搖,對那裡舉辦的酒席不勝嚮往。 此時樓上燈火通明,隱隱有音樂和香氣飄過來,鑽入他的耳朵和鼻孔。元載聳聳鼻子,聞出了安息香和林邑龍腦香的味道,這都是平時很少碰到的珍品,可在樓上,卻只是給宴會助興的作料。 「不知何時,我也有資格在那裡歡飲。」元載羡慕地想到。他感慨了一陣,拼命讓自己神游的思緒歸位元,這才把視線移向太上玄元燈樓。 一看到這棟黑壓壓的怪物,元載突然迸發出一種強烈預感,張小敬說的地方,就是那裡。 按那個死囚犯的說法,蚍蜉們很可能就藏身在這個樓裡。若真是如此,果然應了那句「大隱隱於市」的俗話,居然藏到了天子的鼻子底下。 不過張小敬的話,不能全信,得先調查清楚才成。元載掃視了一圈,發現首先要解決的問題,是如何靠近燈樓。 在這裡負責警戒的是龍武禁軍。他們和一般的警戒部隊不一樣,代表的是皇家的威嚴,所在之處即是禁地。元載身後是一群攜有兵刃的旅賁士兵,這麼貿然跑過去,別說打,就是碰他們一根指頭,都會被視為叛亂。 再者說,就算龍武軍放行,廣場裡頭也已聚滿了百姓,根本寸步難行。在這個地界,元載不敢再拿起刀鞘抽人,一旦形成混亂踩踏之勢,只怕自己都沒命逃出去。 幾匹高頭戰馬在廣場前緩緩掠過,借著火光,元載認出他是龍武軍的大將軍陳玄禮。以元載現在的身份,見到陳玄禮應該不難,只消把前因後果說明白,未必不能獲得對方合作。 但是!這豈不是把功勞白白分給別人嗎? 在元載的想法裡,功勞這種東西,是有限的稀缺珍品,不可輕易假人。直覺告訴他,恐怕這是一個比謀奪靖安司還大的好處,自然更不可能與人分潤。 能單幹還是單幹的好。 他憑高仔細地觀察了一陣,指示手下那些旅賁軍的士兵,從外圍繞到廣場的東南角。這裡是廣場、道政坊和春名門之間的夾角,人群是最薄的,同時距離大燈樓也最近。 在這附近的街道,路面上有許多車轍印,有新有舊,而且很深,應該是有大量貨車經過。元載研究了一番,認定這裡一定是建設大燈樓的原料出入通道。長安城的人大多迷信,所以一般營造現場都把出入料口設在東南,和廁所方位一樣,視為穢口,不得混走其他隊伍。 穢口附近的百姓比較少,道路通暢,而且與玄觀之間只隔了五十余步。不過在這段距離上,龍武軍一共設下了三道警戒線,在路中橫攔刺牆,戒備森嚴。旅賁軍走到拐角處,就不再前進了,避免過於刺激禁軍。 「要突進去嗎?」伍長冒冒失失地問道。 「等。」元載回答。 他依靠在一根火炬柱子旁,仰起頭,注視著眼前的這座巨大建築。如果大燈樓什麼都沒發生,那麼最多也只是白跑一趟;如果大燈樓發生了什麼變化,這裡將是能最快做出反應的位置。 元載需要的,只是一點點耐心,以及運氣。 蕭規的話,讓張小敬震驚不已。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