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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九


  這個太上玄元燈樓,就基本結構而言,和蕭規給他展示的那個試驗品是一樣的。中央一個大樞輪,四周一圈獨立小單元,隨著樞輪轉動,這些單元會在半空迴圈轉動。不同的是,試驗品用的是紙糊的十二個格子,而這個太上玄元燈樓的四周,則是二十四間四面敞開的大燈屋,每一間屋子內都有獨立的佈景主題,有支樞接入,可以驅使燈俑自行動作。

  可以想像,當整個燈樓舉火之時,高至天際的大輪緩緩轉動,這二十四間燈屋在半空中升降起伏,該是何等震驚的華麗景象。喜好熱鬧的長安人看到這一切,只怕會激動地發瘋。

  一個佝僂著背的老人正蹲在天樞之前,一動不動,不時伸手過去摸一下,好似在撫摸自己即將死去的孩子。

  蕭規走過去拍拍他肩膀:「毛大師,準備得如何了?」毛順頭也不抬:「只要下面的轉機與水輪扣上,這總樞便會轉動,帶動二十四間燈房循循相轉。」他的心情很不好,任何一個得知自己的傑作要被炸掉的人,心情都不會太好。

  張小敬一驚:「這就是毛順?他也是你們蚍蜉之人?」蕭規道:「我們自然是求賢若渴,不過大師顯然更重視自己的家人。」張小敬沉默了,多半是蚍蜉綁架了毛順的家眷,強迫他和自己合作。

  難怪蚍蜉混進來得如此順利,有毛順作保,必然是一路暢通。

  「你們到底有什麼打算?」張小敬終於忍不住問道。

  蕭規似乎早就在等著這個問題了。一個人苦心孤詣籌畫了一件驚人的事情,無論如何也希望能跟人炫耀一番。他一指那根巨大的天樞,興致勃勃地開始解說起來。

  原來那根至關重要的天樞大柱裡,已被灌滿了石脂。在它周圍的二十四間燈房裡早安放了大量石脂柱筒。一旦燈樓開始運作,燈房會陸陸續續燃燒起來。觀燈之人,肯定誤以為是燈火效果,不會起疑。當這二十四間燈房全部燒起時,熱量會傳遞到正中天樞大柱。真正調配好的猛火雷,即藏身柱中。屆時一炸,可謂天崩地裂。近在咫尺的勤政務本樓一定灰飛煙滅。

  張小敬聽完這個解說,久久不能言語。原來這才是闕勒霍多的真正面目,它從來沒有蟄伏隱藏,就是這麼大剌剌地矗立在長安城內。

  這要何等的想像力和偏執才能做到?

  蕭規對張小敬的反應很滿意,他仰起頭來,語氣感慨:「費這麼大周折,就是要讓一位天子在最開心、最得意的一瞬間,被他最喜愛的東西毀滅。這才是最有意義的復仇嘛。」

  張小敬看著這位老戰友,想開口說些什麼,但終於還是默默地閉上了嘴。

  「哦,對了,在這之前,還有一件事要麻煩李司丞——你在這兒等一會兒。」蕭規讓張小敬留在天樞,跟毛大師多聊聊天,然後扯走了李泌。

  離開天樞這一層,蕭規把李泌帶到了燈樓週邊的一間燈屋裡。這些燈屋都是獨立的格局,四面敞開,便於從不同方向觀賞。它和燈樓主體之間有一條狹窄的通道相連。

  蕭規和李泌來到的這間燈屋,主題叫作「棠棣」,講的是兄友弟恭,裡面有趙孝、趙禮等幾個燈俑。蕭規推著李泌進去,一直把他推到燈屋邊緣,李泌雙腳幾乎要踩空,才停下來。

  李泌低頭一望,腳下根本看不清地面,少說也是幾十尺的高度。他的雙手被縛,在這晃晃悠悠的燈樓上,只靠腿掌控平衡,很是辛苦。

  「李司丞,辛苦你了。」蕭規咧開嘴,露出一個神秘莫測的笑容。他抬起手,打了個響指。

  李泌閉上眼睛,以為對方有什麼折磨人的手段。可等了半天,卻什麼事都沒發生。他再度睜開,發現棠棣燈屋相鄰的兩個燈屋,紛紛亮起燈來。

  一屋是孔聖問老子,以彰文治之道;一屋是李衛公掃討陰山,以顯武威之功。兩邊的燈燭一舉,恰好把棠棣燈屋映在正中。勤政務本樓上的賓客看到有燈屋先亮了,誤以為已經開始,紛紛呼朋喚友,過來憑欄一同欣賞。

  就這麼持續了二十個彈指,蕭規又打了一個響指,兩屋燭光一起滅掉。遠處的賓客們發出一陣失望的歎息,這才知道那是在測試。

  「好了,李司丞你的任務完成了。」蕭規把他從燈屋邊緣拽了回來。李泌不知就裡,只好保持著沉默。

  當他們再度回到天樞後,蕭規叫來一名護衛,吩咐把李泌押下燈樓,送到水力宮的地宮去,然後親熱地摟住張小敬的肩膀,帶著他去了天樞的另外一側。從頭到尾,李泌和張小敬兩個人連對視一眼的機會都沒有。

  李泌被倒綁著雙手,被那護衛從天樞旁邊押走。他們沿著懸橋一圈圈從燈樓轉下去,下到玄觀,再下到玄觀下的地宮。那六個巨大的水輪,依然在黑暗中嘩嘩地轉動著。再過不久,它們將會接續上毛大師的機關,讓整個燈樓徹底活過來。

  「真是巧奪天工啊。」李泌觀察著巨輪,不由得發出感慨。比起地表燈樓的繁華奢靡,他覺得這深深隱藏在地下的部分,才是真正的精妙所在。

  護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,這個當官的似乎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,居然還有閒心賞景?他把腰間的刀抽了出來:「李司丞,龍波大人要我捎句話,恭送司丞屍解升仙。」

  李泌沒有動,他也動不了,雙臂還被牢牢地捆縛在背後。但李泌的神情淡然,似乎對此早有預感。

  護衛獰笑著說道:「我的媳婦,就是被你這樣的小白臉給拐走的。今天你就代那個兔崽子受過吧,我會殺得儘量慢一些。」他的刀緩緩伸向李泌的胸口,想要先挑下一條心口肉來。

  突然,李泌動了。他雙臂猛然一振,繩子應聲散落。這位年輕文弱的官員,右手握緊一把小鐵銼,狠狠地紮入護衛的太陽穴。護衛猝然受襲,下意識飛起一腳,把李泌踢倒在牆角。

  這一瀕死反擊,力道十足,李泌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被撞散,一縷鮮血流出嘴角。他喘息了半天,方才掙扎著起身。那個護衛已經躺在地上,氣絕身亡,左邊太陽穴上,只能看到鐵銼的一小截把手——剛才那一紮,可真是夠深的。

  噹啷一聲,一枚銅牌從李泌身上跌落在地。這是張小敬剛才在靈官閣還給李泌的腰牌,那枚小鐵銼即扣在內裡,一同被掖進了腰帶。除了他們兩個,沒人覺察到。

  李泌背靠著土壁,揉著酸痛的手腕,內心百感交集。他的腦海裡,不期然又浮現出張小敬一段突兀的話:

  「您不適合靖安司丞這個職位,還不如回去修道。拜拜三清,求求十一曜,推推八卦命盤,訪訪四山五嶽,什麼都比在靖安司好——不過若司丞想找我報仇,恐怕得去十八層地獄了。」

  張小敬並非修道之人,他一說出口,李泌便敏銳地覺察到,這裡面暗藏玄機。以他的睿智,只消細細一推想,便知道其中的關鍵,乃在數字。

  三、十一、八、四、五、十八

  這是《唐韻》裡的次序,靖安司的人都很熟稔。三為去聲,十一隊,第八個字是「退」;四為入聲,第五物,第十八字是「不」。

  翻譯過來就是兩個字。

  這是姚汝能的心志、檀棋的心志,也是張小敬從未更改的心志:

  不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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