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影視原著 > 長安十二時辰 | 上頁 下頁 |
一一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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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載對他的冷靜有點意外,可環顧四周,放下心來。這裡只有院門一個入口,眾多士兵持刀謹慎地朝這邊壓過來。週邊還有弓手和弩手,控制了所有的高點。這是一個天羅地網,這些蚍蜉無論如何也逃不掉。 不過他想起剛才自己險些被聞染挾持,又後退了幾步,把自己藏在大隊之中,真正萬無一失。 「上燈!」元載覺得這個美好的時刻,得更亮堂一點。 立刻有士兵把燈籠掛在廊柱上,整個小院變得更加明亮。元載忽然歪了歪頭,「嘖」了一聲。他終於看清楚,眼前這個男子,似乎是個獨眼,左眼只剩一個眼窩。 「張小敬?」元載又驚又喜,他本以為是蚍蜉的兩個奸細,沒想到是這麼一條大魚。看來今天的大功,註定是被他獨佔了。 元載向前靠了一點,厲聲喝道:「張小敬!你罪孽深重,百死莫贖!今日本官到此,你還不自殺謝罪?」他見張小敬依然沒動靜,又喊道:「你的黨羽姚汝能、徐賓、聞染等,已被全數拿下,開刀問斬,只等你的人頭來壓陣!」 元載壓根不希望張小敬投降。無論是綁架王韞秀還是襲擊靖安司,這兩口大鍋都要背在一個死人身上,才最安全。所以他在激怒張小敬,只要對方反擊,就立刻直接當場格殺。 聽到元載的話,張小敬的肩膀開始顫抖。學徒以為他害怕了,可再仔細一看,發現他居然是在笑。嘴角咧開,笑容殘忍而苦澀,兩條蠶眉向兩側高高挑起,似乎遇到了什麼興奮至極的事。 張小敬隨手撿起旁邊晁分劈竹用的長刀,掂了掂分量,從袖子扯下一條布,把刀柄纏在手上,然後轉過身子,正面對準了那些追捕者。 元載看到他拿起刀來,心中一喜,口中卻怒道:「死到臨頭,還要負隅頑抗?來人,給我抓起來!」 聽到命令,士兵們一擁而上,要擒拿這「蚍蜉之魁首」。不料張小敬刀光一閃,沖在最前頭的人便倒在地上,身首異處,沖天的血腥噴湧而出。後面的人嚇得頓了一下腳,左右看看同伴,眼神一點,齊沖過去。又是兩道刀光閃過,登時又是兩人撲倒。 後面的士兵還未做出什麼反應,張小敬已經反沖入他們的隊伍中去。他一言不發,刀光連閃,他手中的砍刀就像是無常的拘鎖,每揮動一下都要帶走一條人命。一時間鮮血飛濺,慘呼四起。 學徒早嚇得瑟瑟發抖,抱頭蹲下。只有晁分本人穩穩坐在爐灶前,繼續看著火焰跳動,對這殘酷血腥的一幕熟視無睹。 元載禁不住打了個寒戰,直覺告訴他什麼事不太對勁,他下意識地往後退去,喝令士兵繼續向前。 張小敬的攻勢還在繼續,他簡直是七殺附體。旅賁軍士兵可從來沒跟這麼瘋狂的敵人對戰過,那滔天的殺意,那血紅的怒眼,在黑暗中宛若凶獸一般,觸者皆亡。這院子頗為狹窄,地面上雜物又實在太多。旅賁軍士兵攢集在一起,根本沒法展開兵力進行圍攻,只能驚恐地承受著一個人對一支軍隊的攻擊。 倘若封大倫在側,便會發出警告。去年張小敬闖進熊火幫尋仇,殺傷幫員三十多人,連副幫主和幾個護法都慘死刀下,正是這樣一個瘋魔狀態。 張小敬現在確實瘋了。 在這之前,他無論遭遇多麼危險的境地,始終手中留情,不願多傷人命。可伊斯的中箭以及元載的連番刺激,讓張小敬這一路上被壓抑的怒火,終於找到了發洩的出口。 同伴們一個個被擊倒,敵人還在步步前進,官僚們愚蠢而貪婪的面孔,老戰友臨終的囑託,長安城百萬生靈,一個又一個壓力匯合在一起,終於把一股隱伏許久的狂暴力量給擠出來,讓他整個人化身為一尊可怕殺魔。眼前再無取捨,遇神殺神,遇佛殺佛,更別說那些脆弱的旅賁軍士兵。 更可怕的是,張小敬的狂暴表現不是瘋狂亂砍,而是極度的冷,冷得像是一塊岩石。他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,沒有任何聲音,沒有任何顧忌和憐憫,甚至沒有任何保全自己的想法。不閃不避,渾然一個沒了血肉與思維的傀儡,唯一殘留的意念就是殺戮。每一刀,都是致命一擊。 在張小敬的獨眼之中,眼前的慘狀、熊火幫的慘狀,以及當年在西域守城時那一幅修羅圖景,這三重意象重疊在一起。隨著殺戮在繼續,張小敬已經身陷幻覺,以為自己仍守在西域那一座小堡裡,正在與突厥大軍浴血搏殺。 這樣一頭沉默的怪物沖入隊伍裡,讓沉默變得更加恐怖。在叫嚷和慘呼聲中,幾乎每一個人都是被一擊斃命。有個別膽大的士兵想去阻截,卻發現根本攔不住。張小敬手裡那把怪異的刀,削鐵如泥,又極其堅韌,砍入了這麼多人的身體,卻依然沒有卷刃。 僅一個人、一把刀,竟殺得旅賁軍屍橫遍野,很快硬生生給頂出了院子去。五尊閻羅,狠毒辣拗絕,享譽一百零八坊。可今夜的長安城見證了第六尊閻羅——瘋。 十來盞燈籠依然掛在廊柱上,燭光閃動,讓地面上那一片片血泊,映出那一個兇殘而孤獨的執刀黑影。 元載反應很快,第一時間逃出了院子。他發現自己的心臟幾乎要跳破胸膛,褲子熱乎乎、濕漉漉的——居然尿褲了。那一尊殺神的瘋狂表演,徹底扯碎了元載的膽量。 元載現在終於明白,為何永王和封大倫對這個人如此忌憚。這不是疥癬之憂,這是心腹大患!! 跟隨元載及時退出院子的不過七八個人,幸虧週邊還有十來個後援,此時紛紛趕過來。可他們看到那淒慘的場面,也無不兩股戰戰。 「你們快上啊!」元載催促著身邊的士兵,發現自己的聲音虛弱乾癟,全無氣場可言。旅賁軍士兵們捏緊了武器,卻都神色惶然,裹足不前。他們和元載一樣,已經被那一戰摧毀了膽量和士氣。 張小敬一步一步朝著院外走來,周身散發著一股絕望而凜然的死氣。 這強烈而恐怖的氣息,壓迫著士兵們紛紛後退。元載在後面驚恐地喊道:「用弩!用弓!」他已經不想別的,只想儘快擺脫這個噩夢,可肌肉緊繃如鐵,根本動彈不得。 聽到提醒的旅賁軍士兵如夢初醒,後排的人紛紛取出手弩。那個人再厲害,也是個血肉之軀,絕不可能和這些弩箭抗衡。 就在張小敬即將邁出院子、士兵扣動扳機的一瞬間,那兩扇院門似乎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抓住,「砰」的一聲驟然關上了。噗噗噗噗,那一排弩箭全都釘到了門板上。然後啪嗒一聲,似乎是一條橫閂架起。 元載臉色扭曲起來,如果不親眼見到張小敬死去的話,在未來的人生裡,他恐怕夜夜都會被這個噩夢所驚擾。 「快!快去撞門!」元載尖叫著,不顧胯下的尿臊味道。可是並沒人聽他的,仿佛那是黃泉之國的大門。 在門內側的張小敬也停住了腳步,他也不知道那兩扇門怎麼就突然關上了。他抬起空洞的右眼,發現兩扇門的背後,有一系列提繩和竹竿的機關,一直連接到院子裡。 張小敬現在對這些沒興趣,只想殺戮。他緩緩抬起胳膊,準備砍向兩門之間的橫閂。這時,一隻滿是老繭的大手抓住他握刀的手。 「很好,你很好。」晁分的手勁奇大,直接把刀從張小敬手裡奪下來。 刀一離手,張小敬的眼神恢復了清明。他看了眼死傷枕藉的院子,蠶眉緊皺,絲毫不見得意。 「你知道這世界最美的東西是什麼嗎?」晁分的聲音一改剛才的冷漠疏離,「是極致,是純粹,是最徹底的執。我從日本來到大唐學習技藝,正是希望能夠見到這樣的美。」 他把刀橫過來,用大拇指把刀刃上的血跡抹掉,讓它重新變得寒光閃閃。 「我走遍了許多地方,嘗試了許多東西,可總是差那麼一點。可剛才我在你身上,看到了我一直苦苦尋找的那種境界——那是多麼美的殺戮啊,不摻雜任何雜質,純粹到了極點。」晁分說得雙眼放光。 學徒在旁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,家裡都鬧成這樣了,老師居然還覺得美?他戰戰兢兢地站起身,撒腿跑開。晁分根本不去阻攔,不屑道:「這些人只知器用機巧,終究不能悟道。」 張小敬沉默不語,他還未完全從那瘋魔的情緒中退出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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