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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七


  龍波似笑非笑:「司丞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,出身上品高第,就算被人打敗,也只能被身份對等的敵手打敗——我們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寒門小人物,是不配擊敗您的,對吧?」

  李泌沒有回答,他覺得這個問題太蠢了,不需要回答。

  龍波卻繼續說道:「這倒也不怪司丞。行旅在途,自然要提防熊羆虎豹,誰會低頭去顧忌小小的蟲蟻呢?」他的靴子猛然一跺,挪開之後,磨紋石的地板上多了幾隻螞蟻的扁屍,「它們的生死,只在大人物一踏之間,又有什麼好忌憚的?」

  李泌不動聲色,試圖從這幾句怨憤之語裡,猜測出他的動機。

  龍波伸手一揚:「不過,並不是所有的蟲蟻都只有被靴子碾死的命——蟲蟻之中,有一種叫作蚍蜉。生而純白,大小如米粒,小得可憐。可是它們有嘴至剛,齧木為糧,專門喜歡鑽椽穴柱,蝕壁蛀梁。縱然是百丈廣廈,千里長堤,也能被這小小的飛蟲侵蝕一空,轟然倒塌。」

  仿佛為了證實他的話,幾隻生了翅膀的白色蚍蜉從身後的屋殿縫隙中飛出來,在半空中追逐飛舞。春天到了,正是蚍蜉交配的季節。

  李泌冷聲道:「你們有膽子在長安腹心偷襲靖安司,卻沒膽子與一個俘虜說實話?」

  「這便是實話。我等以蚍蜉為名,自然都是些小人物,只是不那麼甘心罷了。」龍波說到這兩個字時,神情帶著淡淡的自豪和自嘲,「世人只知巨龍之怒,伏屍百萬,卻不知蚍蜉之怒,也能摧城撼樹。」

  李泌腦中浮現出一幅情景。遮天蔽日的蚍蜉振翅而飛,啃噬著這長安城的每一處建築。

  龍波吩咐手下把李泌身上綁著的繩索解開,然後恭敬地做了個手勢:「請隨我來,我就帶您去看看,我們這些小小的蚍蜉,是怎麼撼動這座大城的。」

  周圍全是崗哨,李泌知道絕無逃走可能,他揉了揉被捆疼的肩膀,冷哼一聲,昂首邁步前行。龍波與他並肩而行,一起朝著庭院深處走去。

  他們穿過亭子,繞過假山,沿途可以看到許多精壯漢子,手持寸弩來回巡邏,漢胡皆有,戒備森嚴。這些人想必就是隨龍波襲擊靖安司的人,他們身上有著一種與尋常賊匪不同的氣質。

  尋常的賊人或很兇悍,但多是鬆鬆垮垮的一盤散沙;而這些士兵進退有度,行姿嚴謹,這麼多人守在庭院裡,居然一點聲音都沒有——別說匪類,就是京城的禁軍,能做到這點的都不多。

  這,可不是光有錢就能搜羅來的。再聯想到龍波的蚍蜉之喻,李泌心中一沉。

  龍波一邊走著一邊吹起口哨,對李泌的觀察全不在意。

  他們來到院角那一片黑褐色的娑羅樹林邊。這些樹都是從天竺移栽而來,每一株都價值不菲,樹幹上用麻布包裹,以抵禦北方的嚴寒。在樹林邊緣,龍波停住腳步:「李司丞,到地方了,仔細瞧著吧。」李泌環顧四周:「你要我看什麼?」

  龍波笑嘻嘻道:「當然是你們追查了幾個時辰的玩意啊。」

  「闕勒霍多?」

  李泌低聲說道。突厥狼衛偷運進延州石脂,在昌明坊煉製成猛火雷。其中十五桶已經炸了,其他兩百餘桶至今下落不明,原來竟藏在這庭院裡!

  龍波有點尷尬地「嘖」了一聲:「闕勒霍多是突厥人起的綽號,說實在的,太土了。那些突厥人根本不知道這東西真正的用法,只知道駕著馬車到處亂炸,和這個名字一樣粗俗。」

  李泌掃視每一處角落,卻沒見到什麼可疑之處。按道理,猛火雷有兩百多桶,不可能藏得很隱蔽。

  龍波伸出指頭往天上一指,高聲道:「要有光!」

  很快,有星星點點的燭光在不遠處亮起來,起初是一兩個,然後是一片、一圈,很快勾勒出了一個完美的圓盤。

  這時李泌才看到,在這附近竟矗立著一架高逾五丈的竹架大燈輪。只是剛才沒有光線,在夜裡根本看不出來。現在幾十根火燭同時搖曳,把林子照得猶如白晝一般,終於可以看清細節。

  這燈輪是用粗竹拼接成骨架,外糊油紙,做成一個水車狀的轉輪。中空放著一格格蠟燭,外面的紙面分成十二個區域,分別彩勾著十二生肖的形象,邊角還掛著金銀穗與福蟲緞子。下麵是一條水渠,水流推動燈輪,緩緩轉動,十二生肖便往復旋轉,象徵時辰流逝。燈輪中央,是福壽祿三星齊聚的工畫。

  這個燈輪,規模不及東、西市與興慶宮裡動輒十幾丈的燈樓,可設計者心思細密,能想到借水車的運轉原理,化成時辰輪轉之喻,相當有特色。

  它和庭院裡那個自雨亭一樣,極具巧思,非兼有閒情與富貴者不能為之。

  李泌仰頭看了一陣:「這與闕勒霍多有何關係?」龍波拍拍他的肩膀,示意少安毋躁。

  燈輪沉默地旋轉了一陣,突然在辰時區域,燃起了一團火。不,不是燃起來,而是爆起來。李泌清楚地看到,那是從竹子裡爆出來的。燈輪還在轉動,這團火苗順勢蔓延到了毗鄰的卯時區和巳時區,那兩邊的竹子也紛紛劈啪地爆起來,幾乎只是一瞬間,四分之一個燈輪便熊熊燃燒起來。

  李泌瞪圓了雙眼,在燭光的照耀下,他看得很清楚。之所以火勢如此迅速,是因為竹子爆開之後,從裡面流出來黑色的液體。那液體觸火即燃,極為兇猛。

  黑液帶著火苗流遍了燈輪全身,把它變成一個熊熊火炬。很快火勢燒到了燈輪的中央竹筒,沒過幾個彈指,李泌看到有一團火焰從竹筒猛烈炸出,福、壽、祿三星的身體迸裂,化為無數碎片。緊接著,十二個時辰也被突如其來的火焰風暴扯碎。如此精緻的一個燈架,就這樣轟然倒塌。

  那爆炸聲李泌很熟悉,與西市那次爆炸完全一樣,只是規模更小。

  「丁次測試,完畢。」林子裡傳來一個觀察者的聲音。龍波聽到之後,高興地拍了拍巴掌,轉頭對李泌道:「怎麼樣?您看明白了嗎?這是多麼美好的景象啊。」

  李泌伸出手去,扶住一株娑羅樹。他全看明白了。

  難怪靖安司找不到那兩百多桶猛火雷的下落,原來蚍蜉在昌明坊,把提煉後的石脂灌入了竹筒裡,再大搖大擺運走竹筒。望樓和各地武侯拼命找拉木桶的車,自然是南轅北轍,一無所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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