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影視原著 > 長安十二時辰 | 上頁 下頁
八七


  檀棋氣壞了,這個人竟然無情無義到了這地步,真是半點心肝也沒有:「你是個死囚犯,靖安司與你無關!可我不能不管公子!」她呵斥馬匹,就要躍過去。

  張小敬沒容她前進,獨眼凶光一現,雙手在兩側馬耳狠狠一捶。馬匹猝然負痛,登時驚慌地開始尥蹶子,檀棋一個把握不住,生生摔下馬來。

  檀棋被摔得頭昏眼花,伏在地上爬不起來。張小敬踱步走近,卻沒伸手來扶,就這麼冷冷地俯瞰著她:「靖安司有李司丞在,如果連他都處理不了,你就算趕了回去,又能做些什麼呢?」

  檀棋半支起身子,把臉轉過去,這個殘忍虐囚的劊子手,怎麼能理解人類的情感?張小敬看穿了她的心思,毫不留情地說道:「是,你很關心,你很憤怒,你很有人情味,可這些狗屁情緒,對局勢毫無用處!看我的口型——毫無他媽的用處。」

  這突如其來的粗口,讓檀棋臉色漲紅。她正要反口,張小敬獨眼一瞪,用更大的聲音給她壓了回去:「你以為這是富家小姐的花間遊戲?說走就走。錯了!這是戰爭!戰爭容不得任何感情用事!每個人都必須遵從命令,不折不扣!」

  檀棋從來沒見過這人如此兇惡,她被這一頓呵斥吼得抬不起來頭。

  「我也有好朋友在司裡,你以為我不擔心?你以為我不想立刻回去?但我們的任務,不是保衛靖安司!而是追查闕勒霍多的下落,保住這長安城!這件事沒解決,任務就得繼續。」

  「先,先回去看一眼,再去找守捉郎……」檀棋還要試圖辯解。

  「沒有那個時辰!兩個地方你只能選一個。你做出選擇,就得承擔代價。」張小敬瞪了她一眼,轉過身去,走了幾步,冷冷甩過來一句,「你家公子同意你跟著我,是因為他相信,你能做到比伺候人更有價值的事情。」

  說完他拋下放聲哭泣的檀棋,走到波斯寺門口。那個守捉郎被兩名士兵押住,就站在旁邊。他神色憔悴,忐忑不安,不知接下來是吉是凶。

  這附近沒有漏刻,不知時辰,但酉時恐怕已經快過了一半。外頭的燈市已經漸入高潮,聲浪一波高過一波,光亮有增無減。張小敬壓住焦慮,簡短道:「帶上這個人,我們出發。」

  於是士兵把刺客塞入一輛廂車,幾個士兵也坐了進去。他在外面把布簾一拉,就看不到裡面了。

  張小敬牽過自己的坐騎,上馬正準備離寺。忽然一隻手在旁邊扯住了轡頭,馬匹受驚,嘶鳴一聲,前蹄高高揚起。張小敬急忙夾腿縮腹,牢牢地粘在馬背上,這才沒掉下去。

  他側頭一看,檀棋正站在馬前。她的眼角還殘留著沒拭淨的淚痕,清麗的臉龐多了幾分憔悴,也多了幾分堅毅。她鬆開轡頭,仰起下巴:「這下我們扯平了,走吧。」

  沒等張小敬搭話,她已經反身上馬,用一截細繩把自己的長髮束在後面,再反綰於頭頂。這樣在運動時,頭髮便不會散亂脫下,尤其是檀棋的脖頸特別頎長,頭髮高束,更顯出整個人颯爽幹練。

  張小敬沒有做任何評論,一揮手,下令出發。

  一隊人迅速離開波斯寺,從觀燈的如潮人群中擠出一條路,以最快的速度奔平康裡而去。走了一會兒,這一隊人忽然在一處十字街前散開,分成兩隊朝著兩個方向而去。很快有另外一個騎手從後頭趕過來,左右為難了半天,終於選定了右側,縱馬追過去。

  他一氣追到義寧坊的坊門口,前方的隊伍忽然消失了。他正要探頭尋找,忽然被左右數騎給圍住了。張小敬從陰影裡走出來,定睛一看,他的表情,比這個中伏的人還要顯得意外:「伊斯執事?」

  「張都尉,別來無恙。」伊斯挺直胸膛,在騾子上畫了個十字。他剛才被張小敬罵得狗血淋頭,現在卻一點都不尷尬,反而似老友重逢。

  一離開波斯寺,張小敬就發現後頭有尾巴。他們設下一個圈套,本以為能逮到守捉郎的成員,沒想到居然是波斯寺那位自戀天真的執事。

  「你跟著我們幹什麼?」

  伊斯在騾子上努力保持著平衡,開口說道:「都尉适才嚴訓,真是醍醐灌頂。在下躬惕自省了一下,敝寺確實耽於經義,疏于自查。所以在下決定來為都尉分憂。若能有毫末之助,也算景寺不負朝廷知遇。」

  他這一通話,張小敬聽懂了。波斯寺裡頭藏著一個突厥右殺、兩個守捉的刺客,這事真要揭發出去,只怕闔寺都要倒楣。伊斯為了景教在長安的存續,也只能厚著臉皮湊過來幫忙,好歹搏一個功過相抵。

  張小敬在馬上眯著獨眼,就是不說話。伊斯戰戰兢兢等著,喉結滾動,咽了一下口水,他不知道這番話能不能打動這位凶神。

  見他半天沒反應,伊斯雙手一拱,語帶懇求:「我景僧在中土傳教不易,懇請都尉法外開恩,在下願執韁扶鐙,甘為前驅——再者說,都尉查案,不也正好需要一個身手敏捷、眼光敏銳、頭腦睿智的幫手嗎?」

  「……」這回連張小敬都無言以對了。

  檀棋忍了很久,才忍住把這個自戀狂踢下騾子的衝動。伊斯也覺得說得不太合適,連忙改口道:

  「與胡人交涉時,以在下波斯王子的身份,定能有所助益。」

  胡人多信三夷,景教算其中一大宗,伊斯這麼說,不算自誇。至於「波斯王子」云云,只當他自吹自擂。張小敬終於被打動了:「隨便你吧,不過我可不保證你的安全。」

  伊斯大喜,趕緊抽打騾子,緊緊跟上隊伍。他出門追趕得太急,不及備馬,就隨手牽了頭騾子來。好在此時大街上人太多,騾子和馬的行進速度也差不多。伊斯不敢太靠近張小敬,便去和檀棋套近乎。檀棋心中惦記公子,懶得理他。伊斯只好一個人綴在後頭。

  他們走走停停,好不容易才擠過觀燈人潮來到了光祿坊。前方就是朱雀大街,再過去便是萬年縣城的轄區了。不過走到這裡,馬車實在是沒法往前走了。

  此時寬闊的朱雀大街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民眾,摩肩接踵,不可勝計,黑壓壓的一片,密得連風都透不過去。

  他們都在等著看拔燈。

  拔燈不是燈,而是一隊隊在特製大車上載歌載舞的藝人。這些拔燈車由各地官府選拔,送入京城為上元燈會添彩。上燈之後,他們分別從東、西、南三個方向入城,沿街徐行,各逞技藝,最後在四更也就是醜正時,集合于興慶宮前。獲得最多讚賞、表現最奪目的藝人,謂之「燈頂紅籌」。

  在那裡,天子將恩准「燈頂紅籌」登上勤政務本樓,一起點燃長安城最大的燈樓,把節日氣氛推至最高潮——這就是拔燈的由來。

  長安民眾除了觀燈之外,另外一大樂趣就是追逐這些拔燈車。車子走到哪兒,他們就跟到哪兒。一些特別出色的藝者,每年都會有固定追隨者一路跟從。

  現在朱雀大街中央,兩個極受歡迎的拔燈車隊正在鬥技,一邊是一個反彈琵琶的緋衣舞姬,一邊是個敲四面羯鼓的半裸大漢。兩人身邊皆有樂班隨奏。無數擁躉簇擁在周圍,高舉綢棒,汗水淋漓地齊聲呐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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