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影視原著 > 長安十二時辰 | 上頁 下頁
六九


  留給他們休息的時間,並不長。盤中的油子剛吃了一半,徐賓已經從靖安司大殿傳來消息,他們已經找出了十字蓮花的出處——波斯景教。

  景教和摩尼、祆教並稱三夷教。該教其實來自大秦,早在貞觀年間便傳入中土。在官方文書裡,其被稱為波斯寺。它的規模略弱於祆教,只在西城低調傳播,所以連張小敬也不知道十字蓮花的出處。

  恰好靖安司裡就有一個景教徒,一聽「十字蓮花」四字,立刻指出在景寺之中,最顯著的標記便是上懸十字,下托蓮花。

  景者大光明,蓮花大潔淨,十字大救贖。這教義也算別具一格。

  曹破延既然說出十字蓮花,顯然這位右殺貴人,應該是藏身于景寺之內。此前龍波是混跡於祆教祠,看來突厥人很喜歡利用無辜教眾作為掩護。

  可張小敬和李泌,卻沒什麼欣喜之色。長安城內,上規模的景寺有十幾座,景僧超過千人。僅憑著這麼一句話去找右殺,無異于大海撈人。

  「能不能像之前查祆教那樣,查一下景寺的度牒?」張小敬問。

  李泌搖搖頭。之前調查祆教祠,不過局限懷遠一坊而已,現在要查整個長安的景教度牒,時間根本不允許。

  檀棋在一旁輕輕咳嗽了一下,李泌還未說什麼,張小敬先抬頭笑道:「姑娘似乎有想法?」檀棋本來想偷偷暗示公子,結果卻被這個登徒子揪到明處,不禁羞惱地瞪了他一眼。

  李泌卻顧不得這些細枝末節:「這裡沒有雜人,檀棋你不必顧忌,有話直接說。」

  檀棋這才大膽說道:「我是想起一件舊事。咱們靖安司草創之時,地點幾經改易,最終定在了光德坊。這裡同坊有京兆府,便於案牘調閱;西鄰西市,可以監控胡商;北接皇城,時刻聯絡宮中;東連朱雀大街,易於調動兵力。只有在這裡坐鎮,公子方能掌握全域,指揮機宜……我想那右殺,應該也是一樣的想法吧?」

  她說得委婉,李泌眼睛卻是一亮,從蒲團上站起身來,用面餅擦掉手上的油膩:「拿坊圖來!」

  這裡沒有沙盤,不過靖安司的畫匠趕制了一幅竹紙地圖。雖然筆觸潦草,可該有的標記都有。檀棋立刻回身取來,攤開在地上,李泌和張小敬俯身湊過去研究。

  檀棋果然敏銳,她一下就找到了絕妙的切入點:那個右殺貴人來長安不是度假,而是指揮協調。一方面他得控制狼衛,一方面還得能隨時聯絡那個收買他的神秘勢力,對聯絡要求極高。可他沒有望樓系統,必須選擇一個四通八達的地方駐留。

  張小敬取來一支小狼毫,在圖上劃出一條黑線,從金光門延至西市,又延至昌明坊,複折回光德坊。中間還分出一條虛線,連接到東邊的修政坊。狼衛在長安城的行蹤,很快便一目了然。旁邊李泌也拿起一管小狼毫,蘸的卻是朱砂,他點出的,是這條黑線附近兩坊之內所有的景寺。

  長安諸教,都由祠部管理。徐賓做事極認真,剛才向草廬傳遞消息時,特意從祠部調來了景寺名錄,以備查詢。

  兩人勾勾點點,黑線紅點,一會兒工夫,地圖上便一片狼藉。外人看好似兒童塗鴉,可在他們眼中,卻是一片逐漸縮小範圍的羅網。隨著一處處位置被否定,敵人的藏身之處越發清晰起來。

  最終,他們的視線,彙聚到了地圖上的一處,同時抬頭,相視一笑。

  這裡叫作義寧坊,位於長安城最西側北端,就在開遠門旁邊。貞觀九年,景僧阿羅本自波斯來到長安,太宗皇帝准許他在義甯坊中立下一座波斯胡寺,算得上景教在中土的祖廟。祠部名錄顯示,寺中景僧約有兩百人。

  表面看,這裡位於長安城西北,地處偏僻。可再仔細一看的話,它西北有開遠門,西南有金光門,正南是西市,皆是胡商出入要地,有什麼風吹草動,登高可窺;坊北當面一條橫路,乃是長安六街之一,直掠皇城而過,與朱雀大街恰成縱貫長安的十字,交通極為便當。

  無論從藏身還是聯絡的角度,義甯坊景寺都是右殺必然的選擇。

  「我這就親自去查。」張小敬迅速起身。李泌攔住他道:「即使你進得寺裡,面對數百僧人,怎麼找?」

  張小敬道:「右殺在突厥的身份高貴,不可能一直潛伏在長安。只要問問哪個景僧是新近來的,大體應該不差。」李泌覺得這個篩選方式還是太粗糙,可眼下情報太少,只能姑且如此。具體的,只能靠張小敬在現場隨機應變了。

  這一切都是該死的時辰的錯,實在是太倉促了。李泌心想。

  張小敬又補充了一句:「這個範圍內,還有布政、延康幾處坊裡有景寺,還是得派幾隊人去查訪,不能有疏漏。」

  「這個我已經準備好了。」

  這時,張小敬提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要求:「檀棋姑娘能不能借給我?」

  面對這個突兀甚至可以說是無禮的請求,李泌和檀棋都十分意外。張小敬道:「景寺人員眾多,形勢很複雜。檀棋姑娘眼光敏銳,心細如發,遠強於男子,我想一定能幫上忙——現在可容不得任何失誤。」

  最後這一句,稍微打動了李泌。李泌捏著下巴想了想:「我不能代檀棋拿主意,你自去問她。」張小敬走到檀棋面前,微一拱手:「時辰不等人。」

  檀棋本以為他會長篇大論,沒想到就這麼五個字,硬邦邦的,全無商量餘地。她求助似的看向公子,李泌卻打定主意不吭聲。檀棋咬著嘴唇,垂頭不語。張小敬正色道:「不必擔心。別人或許垂涎姑娘美貌,我要借重的,只是姑娘的頭腦罷了。」

  「你……」檀棋一時間不知道該氣惱還是該高興。她再看向公子,注意到他額頭皺紋又深了許多,心中不禁一軟。為了公子,命都可以不要,何況這個!

  她抬起頭,勇敢地迎著登徒子的眼光:「我去。可有一樣先說好,我自己會判斷局勢,你無權命令。」張小敬把右手高舉著伸過來。

  「幹嗎?」

  「擊掌為誓。」

  檀棋勉為其難地跟他拍了一下手,感覺這男人的手掌可真粗糙,一層厚繭,讓她的掌心微微有觸痛。她忽然想到,在右驍衛的門前,似乎就是這只手按在自己肩膀上的。

  時辰確實極其緊迫,容不得檀棋琢磨她的小心思。兩人略做準備,便匆匆離開草廬。

  正當張小敬要邁出門檻時,李泌忽然開口道:「張都尉,此番你不必再有顧慮,儘管放手施為。本官絕不疑你。」張小敬停住腳步,在門檻前回過頭。他背對外頭微弱的燈光,臉部一片黑暗,可那只獨眼,卻閃著異樣的光芒:「我從不疑李司丞,不過靖安司裡的敵人則另當別論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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