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影視原著 > 長安十二時辰 | 上頁 下頁
六八


  張小敬還要繼續追問,可曹破延從口中吐出最後一口氣,然後閉上了眼睛,軟軟倒下去。他的神態不再扭曲,冷峻的眉眼第一次變得安詳,那串項鍊被他緊緊握在手裡。

  張小敬正要把曹破延的屍身鬆開,可他突然鼻翼抖動,獨眼一眯,做出一個奇怪的舉動:他再度扳住死者肩膀,保持著半起狀態,然後把頭貼近逐漸冰冷的胸膛,久久不離。

  夜風從屋頂茅漏處吹入,松明火炬一陣搖曳,把兩個人映成一團極其詭異的影子。持續了十多個彈指的光景,張小敬才將死者緩緩放平,臉上露出欣喜的神情。

  有甘守誠的禁令在,張小敬沒辦法返回靖安司大殿,只得繼續去慈悲寺的草廬裡。所幸徐賓派來幾個手腳勤快的小吏,在草廬和大殿之間的圍牆上搭了兩個木梯子,往返方便多了。這回他可真成了檀棋口中那個翻牆的登徒子。

  「十字蓮花?」

  聽完張小敬的彙報,李泌皺起了眉頭。他努力在想這是個什麼東西,又和潛伏在長安的右殺有什麼關係。可他一時半會兒想不出頭緒,於是一揮手,把這個消息傳到了靖安司大殿,交給徐賓底下那一批老文吏。

  在大案牘術面前,李泌相信這不是什麼大問題。

  張小敬又道:「對了,我可能知道王韞秀的下落了。」李泌眉頭一挑,這王忠嗣之女的安危,是僅次於尋找右殺貴人的第二優先,可惜一直沒任何線索,張小敬居然連這個都審出來了?

  「曹破延也招供了這個?」

  「沒,他說完十字蓮花就死了。」張小敬解釋道,「可是我在放平屍身的時候,在他的胸口聞到了一種香味,是降神芸香,這是王家小姐常用的熏香。」

  李泌「嗯」了一聲,讓他繼續說。張小敬道:「突厥狼衛從修政坊撤往昌明坊時,帶上了一個女人,而曹破延一直等候在昌明坊,他身上有降神芸香的味道。這說明王韞秀最後一個落腳點,一定在昌明坊。必須得儘快去看看才行。」

  分析完以後,他不由自主地抿了一下嘴唇。

  在這件事上,張小敬藏有私心。他壓根不關心王韞秀下場如何,只想把聞染救出來。他知道,只有誤導靖安司,讓他們以為突厥人擄走的是王韞秀,這些人才會出力氣去調查。

  這個謊言並不會妨礙主要調查方向,但張小敬不確定這能否瞞得過李泌,這傢伙的眼光實在太過毒辣,可不會那麼好騙。

  「你怎麼會知道,這是王韞秀常用的熏香?」李泌狐疑地反問。他果然一下就抓到了關鍵,幸虧張小敬已經盤算好了說辭:「我一個朋友是開香鋪的,一直給王府供應這種訂制香料。」

  李泌抖了抖手裡的報告:「可是旅賁軍已經仔細搜查過昌明坊,並無發現。」

  「我可以帶上細犬再去一次。」張小敬堅持道,語氣居然多了一絲絲微弱的懇求。這讓李泌頗感意外,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。這傢伙為什麼對王韞秀這麼上心?

  他沉思片刻,批准了這個請求。畢竟這是王忠嗣的女兒,哪怕是給王家做個姿態,也得去搜一下。不過李泌不允許張小敬親自去。最關鍵的力量要放在最重要的事情上,現在靖安司的重點不是王韞秀,而是右殺貴人。

  姚汝能見狀,連忙自告奮勇。他之前見過張小敬遛狗,算是有點經驗。李泌點頭准許。臨出發前,張小敬抓住姚汝能的胳膊,叮囑了幾句如何利用細犬嗅覺的細節,當真是諄諄教導。這下連姚汝能都覺出不對勁了,心想之前張小敬做不良帥時,難道和這位王韞秀髮生過什麼?

  姚汝能走後,草廬裡很快只剩下李泌、張小敬和檀棋。此時徐賓還在靖安司內運轉大案牘,結果還沒出來。難得的空閒,這三個人面面相覷,一時間居然不知該說什麼才好。

  李泌一擺拂塵:「咱們再來複盤一下突厥狼衛的行蹤……」張小敬卻伸手抓住拂塵鬚子,一臉認真:「李司丞多久沒休息了?」

  「不過兩日罷了。本官常年辟穀,還熬得住。」

  李泌想把拂塵抽回來,沒想到張小敬手勁很大,一下子居然抽不動。他覺得這麼拉扯有失體面,冷哼一聲,索性鬆手。張小敬把拂塵奪過來,丟在一旁:「李司丞,我建議你去打個瞌睡。你這樣一直緊繃著,早晚會垮掉。」

  檀棋感激地看了張小敬一眼,走前幾步,順勢要去攙扶公子。李泌卻擺了擺手,自嘲道:「不成,根本睡不著。這些天來,我一閉眼,就害怕睡著後有大事發生,不及處理。」張小敬毫不客氣地批評道:「這等患得患失的心態,也能修道?」

  李泌發出一聲長長歎息:「道心孤絕,講究萬事不縈於懷。可這幾十萬條性命,操之我手,又豈能真的置之不理?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,可我修不到這個境界。」

  「那還修什麼道,踏踏實實當宰相不好嗎?」張小敬反問。

  李泌撇撇嘴,露出「你這種粗人懂什麼」的眼神。他不願就這個話題糾纏,反問道:「你手上的傷,是怎麼來的?」

  張小敬這一路摸爬滾打,被麻格兒嚴刑拷問,與曹破延殊死搏鬥,又經歷了水火夾攻與右驍衛的折磨,可謂是傷痕累累。不過他最顯眼的傷,乃是左手那一條斷指。李泌一看便知,這斷指與其他傷勢迥然不同,定有緣由。

  張小敬也沒什麼好隱瞞的,把葛老的事約略一說。此前李泌已聽過姚汝能的報告,只是許多細節尚不清楚,這會兒才知道在平康坊窩棚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。

  檀棋面色變了數變,她可從來不知道,這個桀驁不馴、不講任何規矩的漢子,居然還這麼重然諾。李泌十指交疊,卻沒什麼反應。在他看來,出賣暗樁於小節有虧,但為了大局著想,也是沒辦法的事。他和張小敬本質是同一類人,都會毫不猶豫地殺掉一個無辜者,以阻止大船傾覆。

  可張小敬竟自斷一指贖罪,卻大大出乎李泌的意料。

  「矯情。」李泌冷酷地評論了兩個字,「若是本官碰到這種事,你儘管動手就是,不必嘰嘰歪歪覺得有罪什麼的。大局為重,何罪之有?」

  張小敬閉上了嘴,眯起眼睛,顯然不願在這個話題上過多停留。

  兩人都是說一藏十的性子,誰也沒打算分享自己的人生,談話的氣氛就這麼煙消雲散了。草廬裡一時陷入難堪的安靜,他們對視良久,都有點後悔,早知道還是談工作好了。

  這兩個人或許是最好的搭檔,可肯定成不了朋友。

  檀棋左看看公子,右看看登徒子,嗅到了濃濃的尷尬味道。她妙目一轉,轉身出去,一會兒工夫,端回一盤慈悲寺的油子,底下還墊著幾張面餅。子是素油炸的,十分經餓。這兩個人從中午開始到現在,一直沒吃任何東西,接下來還不知要挨多久,得趁這點餘暇多吃點才是。

  有了食物解圍,場面上總算沒那麼尷尬了。李泌和張小敬各自拖了一個蒲團,來到草廬外的臺階上。檀棋把盤子擱在兩人中間。

  李泌不肯潦草蹲踞,一絲不苟地正襟跪坐;張小敬卻把身子斜靠在廬邊木柱,大剌剌地伸直雙腿。他們一邊伸手從盤子裡拿起油子,就著清冽的井水下肚,一邊朝外面看去。

  慈悲寺地勢低窪,從這裡的角度,看不到任何一處花燈。可那被映紅了半邊的夜幕,卻昭示著整個長安已陷入快樂的狂歡。兩下映襯,更顯出這裡的清冷。

  這兩個孤獨的守護者就這麼待在黑暗中,吃著冷食涼水,沉默地眺望著這正在發生的良辰美景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