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影視原著 > 長安十二時辰 | 上頁 下頁
六七


  剃去頂發,意味著靈魂被提前收取,這是極其不名譽的一種待遇。果然,張小敬一提這件事,曹破延的呼吸陡然粗重起來,帶著一絲屈辱,還有不甘。

  「原因我大概能猜出來。你一入長安便被靖安司伏擊,傷亡慘重,所以你被剃去頂發作為懲罰。哦,對了,忘了說了,你們的計畫已經失敗,不然我如今也不會站在這裡。」

  張小敬的聲音低沉緩慢,像是對一位老友聊天:「有資格懲罰狼衛的,只有阿史那家的貴人。也就是說,在你之上,至少還有一位主事人,主持整個狼衛的行動。你躺在這裡奄奄一息,他卻還逍遙法外。」

  曹破延輕蔑地轉動幾下眼球,似乎在譏笑張小敬的挑撥手段太拙劣。誰知張小敬晃了晃手指,嘖嘖道:「不,我不是在誘惑你背叛啊,我知道這對狼衛沒用。我只想跟你分享一些事情,讓你臨死前不那麼寂寞罷了。」

  張小敬靠在旁邊的柱子上,從自己被靖安司征辟開始說起,把整個追查過程詳細地講述了一遍。他的語氣很輕鬆,就好似眼前躺著的是多年的好友,兩人正篩著紅泥爐上的綠蟻酒,邊喝邊聊。

  他講得很坦誠,很細緻,中間還夾雜著一些「在門內掛煙丸很有想像力」「大唐朝廷可比你蠢多了」之類的尖刻評論。只不過在這些描述裡,張小敬有意無意地忽略一些細節,渲染另外一些細節。這是一場不公平的決鬥,他必須極其謹慎地處理每一句話,繞著圈子接近目標,而對手只消閉上嘴死去,就贏了。

  「……綁架王韞秀是一個失誤。沒錯,她是王忠嗣的女兒,可一個女人,能對軍政大局有多少影響呢?你們既然要毀滅長安,應該把所有資源都集中在一個目標上。」

  「你們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從胡商那裡取得坊圖?那明明比崔六郎更穩妥。」

  「萬全宅和貨棧都能找得到,為何到了行動當日,才匆匆讓你們入城?」

  張小敬像一個狡猾的獵人,通過不斷提出反問,慢慢把話題引誘到他預設的戰場。這些疑問註定不會得到答案,但可以控制住談話節奏。他審過太多犯人,知道何時給予最致命的一擊。

  整個過程,曹破延都緊閉雙目,只有起伏的胸膛表示還活著。

  「……你們突厥狼衛很可能被另外一夥人利用了,吸引住靖安司的視線。而那一夥人則趁機運走猛火雷,別有目的。你們付出這麼多犧牲,只是為他人做了嫁衣。」

  這是第一次發起攻擊,張小敬拋出了自己的猜想,然後他閉上嘴,讓曹破延自己消化這些事情。

  曹破延睜開了眼睛,看著天花板的茅草。茅草很稀薄,可以看到外面天空的光線變化。他保持著沉默,但張小敬能讀出他的意思:「那又如何,只要長安毀滅就好。」

  無論是突厥狼衛做這件事,還是其他什麼人做,曹破延並不在乎。張小敬意識到從這個角度進攻是不行的,於是他及時轉換了攻勢。

  「沒錯,那又如何?」張小敬咧開嘴笑道,「大唐的疆域那麼遼闊,長安沒了,還有洛陽,還有揚州、江陵、成都,天下有十五道統領府三百餘州,炸得完嗎?——可你們突厥才多少人?只要大唐的怒氣燃燒到草原,你的部族將被連根拔起,你的親友以及可汗將會淪為最下賤的牧奴。」

  曹破延用力攥緊拳頭,以致腹部又有鮮血滲出來。張小敬不失時機地揮出鋒銳的言語陌刀:

  「你看,這個計畫就算成功,一定會招致大唐的全力報復,受害最深的其實是突厥人自己。自己出力最多、下場最慘,得利卻最少,烏蘇米施可汗在籌畫這次襲擊時,到底有沒有認真考慮過後果?他是為了圖一時之快,還是……被人蠱惑?」

  說到這裡,張小敬注意到曹破延的手指猛然抖了一下。他知道,這次對準榫頭了。

  「這件事,恐怕一開始就是有心人哄騙你們大汗,把突厥推到前頭來冒險。這可真是好算計,大唐傷亡慘重,突厥闔族覆亡,而那一夥人呢?毫髮無傷,還賺得盆滿缽滿。」

  曹破延還是沒作聲,但他的表情和剛才已經不同了。

  「想要利用突厥,那夥人必須得在突厥內部找到一位內應。這個內應,得有足夠的影響力去遊說大汗,有足夠的權柄去調動狼衛,而且他還得在長安城內親自掌控局勢……」

  張小敬語速放緩,曹破延的胸膛開始快速起伏。

  「這一切,只有你那位尊貴的主事人,才能做到吧?他背叛了烏蘇米施可汗,出賣了所有突厥狼衛,讓草原陷入萬劫不復。你們的一切努力和犧牲,都成了他投靠新主子的禮物——這個背叛者,卻削掉了忠誠之士的頂發。」

  話音未落,曹破延猛然昂起頭,發出像狼嚎一樣的叫喊:「右殺!!!」屋頂茅草,被這突如其來的高喊震得顫動了幾下。張小敬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詞,心中頗驚,突厥居然派了身份這麼高的貴族來長安。

  他把手按在曹破延的胸口,安撫似的拍了拍:「每個人,都得為他自己的選擇負責。你被一個背叛者剃掉頂發的屈辱,只有殺掉他,才能恢復狼衛榮譽……」

  張小敬還未說完,曹破延再度對著屋頂吼道:「右殺!!!」

  這兩下怒吼似乎耗盡了他殘存的生命力,曹破延全身開始劇烈痙攣。張小敬不得不按住他的肩膀,又灌了一口吊命湯。可這次並沒有出現轉機,褐色的藥汁從嘴角流出去,曹破延臉上的光澤迅速黯淡下去。

  張小敬急忙俯近身子,在他耳邊大吼道:「快說!右殺在哪裡!」

  可曹破延並沒有回應,他現在整個人被絕望和狂怒所充斥。狼衛從不畏懼死亡,可狼衛畏懼死無所值。當他發現為之奮鬥的一切全是謊言時,內心的崩潰足以摧垮生機。

  張小敬沒料到他的反應這麼大,他拼命拍打著曹破延的臉頰,如果讓這傢伙就此死去,恐怕最後的線索就徹底斷掉了。他眼看對方的眼神迅速黯淡,急忙從懷裡掏出一串彩石項鍊,在他眼前晃了晃。

  在李泌的調教下,旅賁軍養成了一個好習慣:他們把昌明坊貨棧的可疑物品全搜集回來,無論是木桶破片還是散碎竹頭,物無巨細,悉收不漏,統統存放在左偏殿旁的儲物間裡。張小敬在檢查時發現了幾塊散落的彩石,立刻回憶起來,這是曹破延脖子上戴的,被一刀挑斷。於是他請檀棋將其重新串起,帶進停屍房。

  說來也怪,一看到這彩石項鍊,曹破延的眼神恢復了一點色彩。他平靜下來,發出意味不明的叫聲,似乎在念著一個名字。張小敬把項鍊塞進他的手掌,趴在他耳畔道:「我張小敬對天起誓,會把這串項鍊和你的魂魄一起送返草原。」

  曹破延的頂發為右殺所削,意味著只有右殺死去,他的魂魄才能真正重獲自由。

  曹破延側過臉去,第一次主動看向張小敬。張小敬抓住他的肩膀,再一次問道:「右殺在哪裡?為了你的名譽,為了你們突厥大汗,為了做這串項鍊的人能平安地長大,回答我,右殺在哪裡?」

  曹破延張了張嘴,發出幾個模糊的音節。張小敬側耳仔細傾聽,勉強分辨出說的是「十字蓮花」。

  「十字蓮花?這是什麼意思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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