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影視原著 > 長安十二時辰 | 上頁 下頁
六三


  在他們身後,崔器和守衛們從衛署裡氣急敗壞地趕出來,一看豹騎把張小敬堵在了門口,大喜過望。他最怕的,就是這個危險的傢伙重獲自由。現在豹騎雲集,說明將軍親至,那傢伙肯定跑不了了。他掂著一副縛索,心裡琢磨著怎麼把張小敬牢牢按住,可轉念一想,這會不會搶了將軍的風頭?又猶豫著把縛索放下,看看形勢再說。

  就在這時,半圓中間的騎兵「唰」地分開兩側,一位身材高大、器宇軒昂的方面將軍緩緩騎馬走了過來,他一手挽著韁繩,一手拿著馬鞭,不急不慢地一直走到重門前才停住。姚汝能認出來,這正是右驍衛將軍甘守誠。

  甘守誠的坐騎是來自西域的神駿,他居高臨下地俯視這三個甕中的獵物,並沒有立刻下令拘捕。他玩著手裡的鞭梢,雙眼從這幾個人的臉部掃到腳面,再掃到重門,眼神裡忽然透著幾絲遺憾——那種讓獵物在開弓前的一瞬間跑掉的遺憾。

  衛署後頭的黑煙越發濃重,甘守誠卻在馬上陷入沉思。

  重門前陷入了短暫的沉默,沒人知道這位被燒了衛署的將軍,會如何處置這些凶徒,大家都在等待。終於,甘守誠緩緩抬起了右手,面無表情。豹騎們知道將軍要發佈命令了,馬蹄一陣躁動。

  甘守誠的手沒有用力揮下,而是向兩側快速地扇動。這是一個明白無誤的命令:讓路。騎兵們不解其意,但軍令如山,他們立刻讓出了一條向外的通道。

  無論是張小敬等三人還是崔器,都不知將軍葫蘆裡賣的什麼藥。不過甘守誠無意解釋,他再一次重複了手勢,然後把目光轉向皇城之外的一個方向,冷冷地哼了一聲。

  姚汝能最先反應過來,那是靖安司距離皇城最近的一處望樓。

  如夢初醒的張小敬攙扶起癱軟的檀棋,和姚汝能一起沿著通道離開。兩邊的騎兵虎視眈眈,只要主帥一下令,他們就會把這三個凶徒撕成碎片。可惜一直到他們徹底離開視線,將軍都沒做任何表示。

  崔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他揮舞著手臂,以為將軍的命令發錯了。可任憑他如何催促,右驍衛的士兵都無動於衷。崔器一屁股坐在地上,面如死灰。他從今天早上開始,一直在做錯誤的決定,持續至今。

  甘守誠的目光在這個可憐蟲身上停留片刻,淡淡地下了一道命令。崔器一陣錯愕,臉上浮現出說不出是欣喜還是震驚的表情。

  王韞秀覺得這一天簡直糟透了。

  她先遭遇了一場車禍,然後被人挾持著到處跑,還有個兇惡的傢伙試圖要殺自己。如今她像垃圾一樣被扔在這骯髒的柴房之中,雙手被緊縛,嘴裡還被無禮地塞進一個麻核。

  王韞秀在心裡已經詛咒了無數次,這些天殺的蟲狗到底是誰?他們不知道我是王忠嗣的女兒嗎?

  不幸的是,看起來他們確實不知道。柴房裡一直沒人來,她也喊不出聲音,只能這麼孤零零地躺在地上。地板很涼,王韞秀的身子很快就凍得瑟瑟發抖,細嫩的手腕被繩子磨得生疼,車禍的後遺症讓腦袋暈乎乎的。她從未受過這種委屈,掙扎了一陣,筋疲力盡,轉而默默流淚,很快眼淚也流幹了,只好一臉呆滯地望著房梁,祈望噩夢快快醒來。

  就在王韞秀覺得自己油盡燈枯時,門板一響,有人走進了柴房。

  她勉強抬起頭,眼前是一張陌生的方臉,額頭很大,面白須短,穿著一襲官樣青袍。王韞秀記得在自己家裡,經常見到這樣穿著的人來往,每一個都對父親畢恭畢敬。

  這樣的下等人,也敢對我無禮?一團怒氣在王韞秀的胸中蓄積。她認定眼前這傢伙就是始作俑者,怒氣衝衝地想要開口怒駡,可麻核卻牢牢地阻擋在口中,無數話語,都化為嗚嗚的雜音。

  這人沒有靠近,只是盯著王韞秀端詳了一陣,然後做了個奇怪的舉動——轉身把門給關上了。王韞秀心裡「咯噔」一聲,他想做什麼?

  元載把門關好,回過身來,把視線再度放在眼前這女子身上,腦子在飛速運轉著。

  他對奢侈品有著天然的直覺,一進門就注意到:這個女人臉頰上貼的是絞銀翠鈿。花鈿本身的材質並不算貴重,但能把細銀絞出翠鳥羽毛的質感,這手藝起碼得值幾十匹細綾布;而她頭上那鳳尾楠木簪,造型雖樸素,但那木質紋理如一根根黃金絲線,勻稱緊湊,一望便知是上品金絲楠木。

  這兩樣東西落在凡夫俗子眼中,或許只是「值錢」二字。可在元載這樣的內行人眼中,卻能從細處品出上品門第的氣度。

  一個香鋪老闆的女兒,穿金戴銀有可能,但絕不可能擁有這樣的飾品。

  元載趨身過去,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,說聲「告罪」,輕輕啟開王韞秀的雙唇,溫柔地把麻核取出來。下一個瞬間,憤怒至極的聲音從她的喉嚨裡滾出:

  「狗殺材!我讓我爹把你們的狗頭都砍下來!」

  「果然……」元載在心裡暗道,這等頤指氣使的口吻,哪裡是平民百姓家養出來的。他不急不躁地問道:「敢問令尊名諱?」

  王韞秀冷笑:「雲麾將軍的名字,你的耳朵也配聽?」

  一聽這個,元載倒吸一口涼氣。雲麾將軍是武階散官裡的從三品,四位大將軍之下最高的位階。整個長安,不,整個大唐能有這頭銜的人,不超二十人,個個不是重臣就是顯貴。

  封大倫的手下,肯定是抓錯人了。不光是抓錯了,而且還抓回一個燙手山芋。估計封大倫自己還沒查看過,不然早該發現這個致命錯誤。

  雲麾將軍的家眷也敢綁架,十個熊火幫都不夠死!

  元載不禁對封大倫有些怨恨。他犯下大錯,怎麼把我也牽扯進來!這女人已經認定自己與熊火幫合謀。看她的脾氣,不太會聽解釋,一旦放回去,只怕會瘋狂報復——我他媽可是什麼都沒幹啊!真是無妄之災啊!

  幸虧元載剛才當機立斷,一發現身份有疑,先把門關上了,留下了一絲轉圜的餘地。

  按照常理,元載應該趕緊告訴封大倫,讓他立刻放人,賠禮道歉……可元載意識到,這對自己並不利。他的腦子在飛速盤算,怎樣從這個險惡的局面脫身,甚至說,有沒有可能反手榨出點好處來?

  元載出身寒微,他篤信一句箴言:「功名苦後顯,富貴險中求。」局面越險,富貴越多,全看有無膽識去搏。他靠著對機遇的極度敏感和執著,才一步步走到今天。

  這些思緒說來冗長,其實只在元載腦子裡轉了一瞬。他思忖既定,俯身對王韞秀臉色一沉,低聲喝道:「閉嘴!」

  王韞秀不由得怔住。從小到大,可從來沒人敢對她這麼講話。她正要發作,元載強橫地伸出手,捂住她的嘴:「你想不想活著出去?想不想再見令尊?」王韞秀的眼神一愣,趕緊點頭。元載這才鬆開手,語氣嚴重:「你如今身陷極度險境,只有我能救你出去!聽懂了嗎?重複一遍!」

  王韞秀哪裡肯聽,拼命搖頭。元載嘿然冷笑,起身作勢要走。她嚇得連忙喊道:「我說,我說!」元載回來,冷冷望著她不吭聲。王韞秀生怕這最後的機會溜走,勉強小聲地重複了一遍:「只有你能救我出去……」最後一個音微微上挑,帶著疑惑。

  元載暗自松了一口氣。王韞秀是個大小姐的驕縱脾氣,只能用更強硬的口氣頂回去。她肯複述自己的話,說明這個策略已經初步奏效。

  他用指頭夾住麻核,重新塞回她嘴裡:「聽著,接下來,我要的是絕對服從。如果你有一次違背,我就立刻離開。如果你同意,就點點頭。」

  王韞秀別無選擇,只好同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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