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影視原著 > 長安十二時辰 | 上頁 下頁
二五


  張小敬掏出木牌,擲到他面前:「這屬於一個叫龍波的龜茲人。我要知道這是哪家頒給他的,都親近過哪個姑娘,她們如今身在何處。馬上就要知道。」

  葛老用枯瘦的手把木牌捏起來,端詳了一下,伸手把藥壺的蓋拈起來,敲敲壺邊。一個精悍僕人走進院子,葛老吩咐了幾句,僕人匆匆離去。

  葛老注視著張小敬:「這不是萬年縣的案子吧?」張小敬亮出「靖安策平」的腰牌,晃了晃,然後又收了回去。葛老緩緩起身,說我這裡不便給官面上的人奉茶,你們自便吧,然後轉身進了屋。

  面對姚汝能的疑惑,張小敬簡單地介紹了一下。這位葛老本是海外僧祇奴,大約在神龍年間被賣入長安,先在一個姓葛的侍郎家為奴,後來被賣入青樓做僕役。尋常昆侖奴,性情憨厚溫順,頭腦不太靈光,唯有葛老是個異數。他能說會道,左右逢源,混得風生水起,很快竟說動主人將其放免,脫了奴籍。

  這些年來他專為三曲青樓略人,倘若有姑娘不服管或跑了,他還管調教抓捕。久而久之,葛老憑著心狠手辣,成了平康裡最大的人販子,隱然成了坊中一霸。棚屋區就是他的天下,所有的姑娘都知道,甯惹相公,莫惱葛老。

  張小敬在萬年縣時,辦過幾個略賣良人的誘拐案子。可惜葛老奸猾,從來沒失過風,至今還安穩地待在棚屋裡。這次來平康裡辦事,張小敬知道若是跟那些媽媽交涉,必然推三阻四,耗費時辰,不如請葛老出手。

  「這豈不是跟惡人勾結嗎?」姚汝能不能理解。

  因為家中幾個長輩都死于盜匪之事,姚汝能最見不得這些賊人倡狂。在他看來,只要一照面就該出手擊殺,不容任何遲疑。他萬萬沒想到,張小敬身為官府中人,居然跟他們談起條件來了。

  張小敬道:「鼠有鼠路,蛇有蛇路,惡人有惡人的辦法,有些事官府可做不來。」

  「可這棚戶區明明就在平康裡內,幾十個捕吏就能蕩平,官府怎麼能容忍一個略人販子在此逍遙?這明明違背了大唐律令啊!」

  「你自己琢磨吧,這個問題的答案,就是你的第二課。」張小敬回答。

  姚汝能不服氣地咬了咬嘴唇,認為這個回答避實就虛。他忽然想到,張小敬在長安城當了九年不良帥的人,身上的隱秘之事只怕山多。葛老說欠他人情,難道他們之前就有過勾結?

  這麼說來,張小敬的手腳,一定不怎麼乾淨,說不定正是因為這種事才進了死牢。想到這裡,姚汝能不動聲色地站遠了一步,想起了自己的另外一重職責。

  沒過多久,葛老傳回了消息。這塊木牌是一曲趙團兒家頒的,龍波半年前開始逛這裡,一旬來一次,每次都找一個叫瞳兒的姑娘。他雖然出手不闊綽,但也從不拖欠纏資。

  「遛馬還是留沐?」張小敬問。這是平康裡的行話,遛馬謂之攜妓外遊,留沐謂之留宿過夜。

  「偶爾沐香,遛馬的時候多。」

  張小敬眼神閃動。懷遠坊距離這裡甚遠,且周圍鄰居以虔誠祆教信眾居多,龍波不可能把瞳兒帶回去——就是說,他另外還有一個落腳的地方。

  「瞳兒現在哪裡?」

  「小妮子春心蕩漾,一天前跟一個舉子私奔了。」

  張小敬微微一笑:「葛老手裡,豈有空飛之雀?」聽到這句話,葛老那張黑面孔上的褶皺一陣舒展,肥厚的嘴唇咧開,露出白牙,似是一排人骨橫臥夜中。

  他勾了勾手指,說隨我來。

  葛老裹緊大裘,帶著他們走進迷宮一樣的棚屋。棚屋的頂上鋪著厚薄不均的茅草,行走其間,透射下來的陽光忽明忽暗,讓每個人的表情都顯得有些迷離。在通道兩側,是一個一個小小的隔間,有的木門緊鎖,有的完全敞開,但無一例外都散發著稻草腐味。裡面人影綽綽,悄無聲息,有如行屍走肉一般。

  姚汝能走著走著,忽然一個骷髏手從黑暗中伸過來,嚇得他叫了一聲。再仔細一看,才發現是一個枯瘦如柴的女子趴在門前。葛老發出低叱,那女子趕緊縮回手去。

  葛老腳步不停,聲音冷冷在這一片鬼魅之間響起:「外人都道平康裡是個天上銷魂處,個個都是仙女神姝,卻不知這背後多少污穢。得了淋瘡的姑娘、毀了容的鳳魁、生來畸殘的娃娃……無處可去,無人收容,全都如污水一樣流聚到了此處,坐等轉生。老奴壞事做盡,從不怕下什麼無間地獄——嘿,已然身在其中羯磨,早不覺新鮮了。」

  姚汝能聽得觸目驚心,沒料到平康裡的暗處,居然如此骯髒齷齪。他側過頭去,看到張小敬面不改色,顯然早就知道了。

  他們最終抵達一處陰暗柴房。打開門,裡面吊著兩個人,一男一女,皆是滿面血污,神情萎靡。女一身鵝黃襦裙已破碎不堪,露出堪比象牙白的肌膚。男的細皮嫩肉,是個文弱的書生模樣,垂著頭,似已昏迷。一個五官歪斜的畸形侏儒站在一旁,手持皮鞭。

  張小敬正要上前,葛老卻伸手攔住,把他們帶到隔壁屋子裡去:「張老弟,你的人情只到這裡為止了。」他的意思很明白,我告訴你這女人在哪兒,人情還完了。接下來要用這女人做什麼,就得另外算了。

  張小敬道:「我欠你一個人情。」葛老嗤笑:「將死之人的人情,成色不足。換一樣吧。」姚汝能急忙插口道:「靖安司可以支付你足夠的酬勞。」葛老瞥了他一眼,無動於衷,像是在看一個滑稽的俳優。

  姚汝能心急如焚,哪能在這裡被一個老昆侖奴耽擱。他抽出佩刀,大聲道:「阻礙靖安司辦案,信不信一個時辰之內蕩平你這棚屋!」

  葛老聳聳肩,他一生聽過的威脅,只怕比這個小傢伙講過的話還多。張小敬拍拍姚汝能的肩膀,讓他退後,然後看向葛老:「你想要什麼?」葛老眯著眼睛打量了他一番,似乎在思考能從這死囚犯身上榨出什麼。他忽然展顏一笑,黝黑的褶皺一陣顫動,伸出兩個指頭:「兩個。」

  張小敬的兩條短眉倏然扭結,猶豫再三,回以一根手指。葛老沉思片刻,笑道:「就這麼辦吧。」張小敬臉色不太好看,可還是點了點頭。

  姚汝能有點糊塗,他們兩個打啞謎似的,到底什麼意思?

  葛老拱手說容我告退片刻,然後消失在晦暗之中。張小敬站在原地,斜靠在柱子旁,手指撣著眼窩裡的灰。頂棚透下的微弱光線,給他勾勒出一個灰暗的側影輪廓。

  「張都尉,你跟他談的是什麼條件?」

  「剛才我答應他,會告訴他一個官府暗樁的名字。」張小敬淡淡回答。

  姚汝能肩膀劇震,雙目瞪圓,不由得失聲道:「您……您怎麼能這麼做?」

  張小敬做過萬年縣不良帥,官府在黑道埋下的力量他一清二楚,甚至可能曾親自掌管。姚汝能怎麼也沒想到,這傢伙為了貪圖做事方便,竟把同僚出賣給賊人!這簡直匪夷所思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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