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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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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調侃說:「傻笑啊。」 蘇蘇撅著嘴巴,鄙視地翻了個白眼。 在我的印象中,王嫣從沒有離開過「不僅」。 而蘇蘇,離開「不僅」都是因為王嫣。 「不僅」沒有衛生間,蘇蘇就給王嫣在裡屋放了個尿桶。每天關門前的最後一個事情,就是把桶拿去倒了,再用河水和刷子清洗乾淨。 王嫣隔幾天就要泡一次澡。蘇蘇給她準備澡盆,有時還要用礦泉水,加冰塊,和蘇蘇專門去摘的花瓣。王嫣拿一本書在手裡,可以躺著泡一個下午。 如果遇上下雨天,蘇蘇會在夜裡,把洗澡水直接潑到店門口,順著溝渠排到外面;如果雨不大或者沒下雨,她就要一小桶一小桶地把洗澡水拖到河邊,倒進河裡。 王嫣的床頭邊,擺著成堆的書籍,都是蘇蘇一本本從舊貨市場淘回來的。為了讓王嫣能夠更好得閱讀,她專門挑選字體比較大的書,而且在裡屋的床頭,還特意鑿了一個凹槽,用來放燈。 蘇蘇和王嫣有個共同愛好。每次蘇蘇都會從市場一次性採購很多件衣服,然後在晚上11點鐘的時候,把「不僅」的店門關閉,兩個人在房間裡試穿新衣,分配衣服的歸屬。每當她們成功挑選一件自己心儀的衣服時,就會笑著在床上打滾或者互相親一口。 當然,有時候她們會選中同一件衣服。此時,兩人就會互相爭吵,誰也不讓著誰。鬧得凶了,就用猜拳來決定。 兩人都沒看上的衣服,就會被退貨。但是金三角賣出去的東西,很少聽過能退回,衣服自然不例外。這時候,蘇蘇就會把衣服丟給我,讓我去想辦法。去的次數多了,服裝市場的老闆都認識我了。 我不太喜歡王嫣,和她只有過一次比較深入的交流。當時王嫣說書看膩歪了,想看電視。蘇蘇就把這個任務交給我。正好有朋友家裡有衛星電視,他欠我一些賭債,我就把電視拆了,搬到「不僅」。 我裝電視的時候,王嫣在旁邊敲敲打打,嘲笑我被人騙了,把二手電視當新的買回來。說完就自己捂著嘴樂。我沒有理會王嫣,看都沒看她一眼,只是深深吸了幾口氣。 王嫣說話刻薄,好幾次把我惹毛了,就拉著我的手,問我她漂亮不漂亮。我一碼歸一碼,都會誠實地說漂亮,然後就不長記性地開心起來。但那天晚上,我12點多才把電視裝好。 雨季中的大其力,夜晚陰冷,我坐在「不僅」門口的臺階上,一根接一根抽煙。忽然一瓶啤酒在我的面前劃過。王嫣給自己開了瓶,遞給我一瓶。見我沒有接酒的意思,就把酒硬塞到我懷裡。碰了一下,自己喝了起來。喝完後,王嫣沒有任何徵兆,就開始對我說她的家庭。 王嫣的母親是三婚。第一任是個貨車司機,在跑長途的時候,出車禍死了。第二任是政府人員,在工作的時候心肌梗死了。第三任是個生意人,在王嫣四歲的時候離家出走,從此再沒見過。 「她受不了。」王嫣把喝完後的酒瓶放在屋簷剛好滴水的位置,一滴一滴雨,落在瓶口。身體弓著,頭窩在膝蓋之間,雙手摸著臺階的邊沿,對我說母親從此染上毒品,沒幾年就死了。 我問說這個幹什麼,和我有什麼關係。 王嫣說沒關係,只是想讓我知道上天是公平的。給了她美,就要剝奪其他。 蘇蘇此時蹲下來,從背後摟著王嫣,頭靠在她的右肩,對著脖頸親了一口。 雨,嘀嗒嘀嗒。 「她不想來這裡的。」蘇蘇忽然冒出這麼句話。她說在知道金三角白粉便宜的第五天,就已經開始籌備。過了兩個月,她騙王嫣過來泰國旅遊散心,從美賽偷渡到大其力,開了「不僅」。 「為什麼你要這麼做?」我問蘇蘇,因為我記得她之前說過,那時候還能維持日常生活,完全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。 蘇蘇沒回答,被王嫣搶了先:「她是個理想主義者,不會用現實去考驗感情的。」 我皺眉。 「我要確保,我們不會受到感情以外的困擾,一點點都不行。」蘇蘇說。 我聽不懂,也不想再接話。 在離開金三角的前一個星期,我最後一次去「不僅」。 蘇蘇當時正拿著一張紙,用鉛筆在紙上塗塗畫畫。我悄摸摸過去,從背後用手遮住她的眼睛。沒等我發出聲音,她就開口:「別玩了,我和你說件事。」 我收回手,繞到她的身前,蹲下來抬頭問她什麼事。她問我到底還想不想文身。見我沒回答,她又說,自己考慮了很久,覺得兩個六芒星組成的圖案,很適合我。 「可是我現在不想文身了。」我告訴她。「為什麼?」蘇蘇的眉毛皺起。 我把下巴靠在她的膝蓋,「文了身,就沒理由再來找你了啊。」 蘇蘇愣了下,然後對我說:「要是早十年就好了。」 「早十年會怎麼樣?」我趕緊問蘇蘇。 蘇蘇眯著眼睛,「早十年,我就有力氣能教訓你了!」 我像泄了氣的皮球,癱倒在地上。 「你那口子呢?」我躺著,有氣無力地問。 蘇蘇雙手合十,靠在左邊的臉頰,側頭對我比了個睡覺的姿勢。 「哎。」我歎了口氣,想告訴她人一旦吸毒,自己就不再是自己了。但是猶豫了很久很久,只是又歎了口氣。 當天,我們聊了很多,蘇蘇特意去把店面的門關上。中途,王嫣出來過一次,親了蘇蘇一口,又回到裡屋。 臨近深夜,蘇蘇問我到底為什麼想要文身。我說因為要融入金三角。蘇蘇讓我再想想。我皺著眉毛,想了很久才告訴她,自己高中的時候,和一個女孩子約定過,兩人把對方的姓名文在手臂上。 「那為什麼沒有實現呢?」蘇蘇問我。 「小孩子的約定,哪能當真。」 蘇蘇樂起來,像是柳樹的枝條倒映在河面,隨風擺動。她舉起自己的右手,放在我的面前對我說:「你不是一直問我,為什麼作為一個文身師,自己身上都沒有文身嗎?」 我一直覺得特別奇怪。 蘇蘇其實有文身。 這是我第一次撫摸蘇蘇的手指,指節細,冰涼。我看到她的無名指的外側,有一圈細細的紋線。我用自己的手指觸摸,發現有一點點凹凸不平。蘇蘇把手指抽回,告訴我這裡有半圈。然後轉了下頭,視線落在裡屋,說那裡有半圈。 「合起來就是一枚戒指?」我將自己的兩隻手掌合攏。蘇蘇「嗯」了一聲。 我再次歎氣,說自己明白。 「那你現在想不想紋六芒星呢?」蘇蘇問我。我狠狠點頭。 蘇蘇淺淺笑著,牙齒很白,她把我拉起來,推著我的背,一直到了門口。她指著漆黑的天空,問我看到了什麼? 我嘗試著回答:「烏雲?」蘇蘇說不是。 我又試著回答:「月亮?」蘇蘇還是說不對。 我有點不耐煩,說自己不知道。蘇蘇說,是夜晚。 我翻了個白眼,問她是不是無聊逗我玩? 蘇蘇接著說道:「你知道嗎?男人做的任何一個決定,都不應該在夜晚。」 「為什麼?」我問蘇蘇。 蘇蘇在把門關上的一刹那對我說:「因為夜晚屬於女人啊。」 這之後,我再沒有機會去「不僅」。 我想,蘇蘇大概已經離開了大其力。畢竟,王嫣未必還活著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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