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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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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定沒有人看過一個年邁的瘸子這麼跑過。他的鬍子白了,頭髮也白了,只有人是黑的,他跑步的姿勢像一條骨折的瘦蟲子。他覺得天都塌下來了。是的,我覺得天都塌下來了。三十三年來我從來沒有現在這麼慌張過,我都想不起來在一隻腳落地之前怎樣才能抬起另外一隻腳。我一個六神無主的瘸子奔跑在這輩子最後一段路上。如玉沒了。我從沒想過如玉死了我該怎麼辦,三十三年來一次都沒想過。我怕想,我沒法去想。她是我跟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繫。我一度以為馬可·波羅很重要,運河很重要,後來我發現,跟如玉比,一切都不重要。這個世界可以沒有馬可·波羅,可以沒有運河,甚至可以沒有意大利,但不能沒有如玉。我一邊歪歪扭扭、搖搖晃晃地跑,一邊放聲大哭。我不忌諱一個老男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失聲痛哭。他不哭,只是沒到哭的時候,就像過去三十三年裡,除了在戰地流動醫院因為十九歲英國水兵的死,我從沒有如此痛哭過。現在到了痛哭的時候。這輩子只有這一次機會,讓我哭個痛快。讓我把餘下的眼淚和聲音都哭出來。 院子裡站滿了街坊鄰居。如玉的屍體停在院子裡的一領草席上,蓋著我們家最白的一塊白布。兒子、兒媳婦、兩個孫子跪在屍體旁邊,小孫女被兒媳婦攬在懷裡,她不知道哥哥和大人們在幹什麼,只是驚恐地看著白布呈現出的奶奶的身形。血滲透白布,變成紫黑色,觸目驚心。鄰居們給我閃開一條路,我兩腿一軟,跌倒在地上。如玉。我沙啞的嗓子裡這輩子都沒喊出過如此結實粗壯的聲音,我把嗓子都喊破了。如玉。 白布我只掀開了一個角,慘不忍睹。如玉臉上和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好皮肉,全被那條狼狗撕爛了。狼狗被放開來去抓小孫女的,如玉攔在中間,狼狗一個躍起撲上來,如玉抓住狼狗兩隻前腿,同時被撞倒在地上,無論狗怎麼咬怎麼抓,她始終都沒鬆手。如玉的兩手像兩把鉗子死死地固定在狗腿上,直到她被狗撕爛、抓破內臟,直到死。因為如玉拖住了狼狗,小孫女才得以逃脫,被八歲的小孫子背著跑回了家。 三個日本兵從東嶽廟回來,還要渡河到對岸。翻譯問村民河工家住哪兒,直接找到我家門上。如玉正帶小孫女玩沙包。隔壁兒子家的門開著半扇,兒媳婦當時在堂屋做刺繡。防止節外生枝的最好辦法,就是儘快把日本人打發走,如玉決定去給他們擺渡。水不兇猛的時候,如玉經常幫我擺渡,她的兩隻手因此骨節粗大,東西抓得牢靠。她把小孫女抱進兒子家的院門,然後關上門,跟著日本人和翻譯去了渡口。快到碼頭,小孫女追過來了,身後跟著小孫子,他被他娘派出來看著妹妹。兒媳婦根本不知道日本人找上門要擺渡。 日本人走得快,已經上了船。仁丹小鬍子拍起了手,說我小孫女長得像西洋娃娃。後邊的日本兵就開始叫喚,翻譯官把他們的要求翻譯給如玉聽,他們想看看生娃娃的女人,肯定是個漂亮的西洋女人。日本兵在說西洋女人時,聲音、表情和動作充滿了色情與猥瑣。如玉說,不是,她媽媽就是個瘦弱矮小的中國女人。翻譯官又把他們的日語翻譯過來,這麼說,這孩子就是個西洋男人的雜種,那更得看看什麼樣的女人才能睡上西洋男人了。如玉讓小孫子趕快帶妹妹回家,她要往船上走;船動了,事就沒了。小孫子背上妹妹往回走,這時候牽狗的日本兵鬆開了狗繩,狼狗迅速跳上岸要去追小孫女。如玉一閃身堵住狼狗的路,狼狗受了刺激,一躍而起向如玉撲來。 蠻子營最靠邊的住家離河邊還有一段距離,鄰居們聽見有人叫了幾聲又沒了聲息,就沒當回事。等兩個孩子回到家詞不達意地叫來我兒子,如玉已經仰面朝天死在荒草裡,衣不蔽體,整個人被狼狗撕得稀爛。為了從狗腿上掰下她的手,如玉的十指的骨節被日本人生生折斷。日本人自己把船渡到對岸,纜繩都沒系,跳上岸就跑。船順水漂流,擱淺在一個弧形的拐彎處。 人固有一死,但你給我一萬個腦袋,我也想不出這世上竟會有如此殘忍、粗暴又無謂的死法。我們堅忍地活過一個又一個亂世,多少淒風苦雨都扛過去了,一個新的亂世如今才剛露出眉目,她都沒來得及挺一挺、熬一熬,就死了。如何活著才算有意義?什麼樣的死才算值得?誰說了都不算。趕上了你逃不掉;趕不上,操那份閒心也沒用。甩開步,照命數走。 我守了如玉兩天,白天黑夜地坐在她身邊。天熱了,不能再不入土。我讓兒子、孫子和二蛋把河灘上所有的野花都采回來,放進如玉的墓穴裡。她的身底下鋪滿了花,她的身上蓋滿了花。我要讓她像我第一次聞見她時那樣香,讓她帶著一身的香味離開這個操蛋的世界。我和兒子在她的身邊旁邊又挖了一個坑。兒子問,挖這個幹嗎?我說,死了埋我。墳墓在河灘上,兒子和蕙嫂他們都不贊同,發大水了容易被沖掉。我說沖掉了正好順水漂流,回到風起澱。 葬完如玉,我這一生也可以結束了。馬可·波羅說,中國是世界的盡頭。我去日本兵小分隊駐紮的營地附近仔細轉了一圈,回來把如玉埋的罎子從院子裡的銀杏樹下挖出來。左輪手槍還在,三十三年不用還跟新的一樣;子彈也一顆顆精神飽滿,一點鏽跡都沒生。吃過晚飯,我把小孫女抱在懷裡,跟兒子、兒媳婦和兩個孫子說,我去看看你們的娘和你們奶奶。我讓兒子、兒媳看好三個孩子,讓兩個孫子看好妹妹;天太黑。他們以為我去如玉的墳邊坐坐。 我的確去了如玉的墳邊。我坐在她身旁抽了一袋煙,跟她說了幾句話。到頭來我竟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了。站起身時我說,如玉,等等我,到那邊我還要對你好。我摸摸腰後和褲兜,槍硬邦邦的,子彈嘩嘩地響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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