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影視原著 > 北上 | 上頁 下頁
九一


  馬可·波羅是忽必烈汗貂皮帳篷裡的常客。他給大汗講巴勒斯坦、帕米爾,講沙漠,在那裡馬匹會陷入沙子裡,還講山中的隱士。馬可·波羅在忽必烈汗身邊時,人們從馬達加斯加給大汗帶來了上好的禮物:象牙和從鯨魚內臟中提取的龍涎香;最貴重的東西是一種鳥的羽毛,這種鳥在阿拉伯傳說中被稱為命運之鳥,羽毛有九十寸長。

  兒子小時候經常半夜咳嗽,每一聲都咳得我心顫。我抓著兒子的小手,另一隻必須抓住如玉的手。我以為如玉更堅強,如玉說,你不在家,我時刻擔心兒子下一聲就把天咳塌了。

  馬可·波羅在中國大地上遊歷了六個月,凡事他都記得,回來全講給忽必烈汗聽。大汗既吃驚又好笑,他稱馬可·波羅為智者,開始派遣他去不同的國家。

  馬可·波羅來到匝兒丹丹國,那裡的人鑲著滿口金牙。妻子分娩的時候,丈夫也躺到床上,他喊叫的聲音比女人還大。妻子分娩後,他自己還躺在那裡,接受別人的祝賀,他裝出十分疲憊的樣子,以此證明孩子是他自己的。這裡沒有文字,他們的貨幣是金子,零錢是貝殼;這裡用小木棍計數。

  兒子十五歲那年,帶他去北京城。鬼使神差就到了台基廠,洋人把這條胡同叫馬可·波羅路。意大利使館在這裡,旁邊是英國使館。聽說使館主樓前有兩尊銅獅子。不讓進。一個意大利紳士正進使館區,我避開兒子,用意大利語小聲對他說,我們是同胞。那位同胞穿白西裝戴白手套,瞥我一眼,用流利的漢語回答我,一個中國人,誰跟你同胞,神經病!轉身進了使館區。一隊巡邏士兵走過來,他叫住他們,用英語叮囑,小心防範,別讓閒雜人等混進了咱們的地盤。他指著我,那個中國人就很危險,竟然會說意大利語,雖然說得不太好。我也聽出來自己說得生硬磕巴,十幾年沒說過意大利語了。我帶兒子離開。兒子問,那人說了啥?我說不知道,聽不懂鳥語。我又問兒子,你看爹像中國人嗎?兒子說,爹,你有點像外國人。我就樂了,老子終於是正兒八經的中國人了。兒子,爹帶傷去吃驢打滾,吃完了咱就回家,你娘該等急了。

  不知道我這個瘸子,還有沒有希望成為馬克·波羅,或者我就待在這裡,就已經是馬克·波羅了?

  一月份聽說他們開始在山海關跟中國軍隊打,四月份就在家門口聽到了炮擊聲。他們隔著運河炮轟了通縣縣城。這幫小日本,動作夠快的,他們有備而來。早在九一八事變的消息傳來,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。大衛說,戰爭永不會停止。大衛說的沒錯。我和如玉生活的這片土地上,戰爭就沒有消停過,別人不打我們,我們就自己打自己;哪一陣子沒看見戰爭,僅僅是因為槍炮在我們身後運行,刺刀正等待磨礪,子彈已悄然上膛。我跟如玉說,沒事別出門,尤其是孩子,把孫子孫女看好。女人對戰爭經常沒概念,她說打打殺殺跟咱們平頭百姓有什麼關係?我說,戰爭中沒有平頭百姓,人只分兩種:活的和死的。

  我們都老了。很多年裡我們躲過了無數次戰爭。我們縮在家裡,看著戰爭穿過運河,從蠻子營的村口走,從我們家門口經過——在房東大嫂家租住了五年,我們終於建起了自己的房屋和院落。戰爭我一眼都不想多看。但這次不同,我一點躲掉的信心都沒有。三十三年前我就知道日本兵是怎麼一回事。聯軍裡,沒有哪個國家的軍人敢說自己比日軍更守紀律,比日軍更吃苦耐勞,比日軍更有執行力和戰鬥力;可能也沒有哪個國家的軍人敢說自己比日軍更殘暴、更貪婪、更具有破壞力。他們既然來了,就一定帶著必死和必勝的決心。這民族像一根彈簧,要麼溫文謙恭,要拉就一下子扯到頭,不給你活路也不給自己退路。

  到五月份,一大早就有整齊的腳步聲經過東嶽廟。我還賴在床上。年紀大了覺少,天不亮就醒,醒了總要磨蹭一會兒再起,為的是看一看小孫女。小丫頭跟著我們老兩口睡。

  兒子娶了媳婦就單住了,其實就是一牆之隔。他們都覺得不必分家,我堅決要分,各過各的輕省。分家時我都沒意識到,這其實是我身體裡的意大利在作祟。這些年我已經充分地把自己中國化了:中國男人留辮子,我也留辮子;中國男人剪辮子,我也剪辮子;中國男人穿大襠褲、紮綁腿、穿布鞋,我也穿大襠褲、紮綁腿、穿布鞋;中國男人抽旱煙袋我也抽旱煙袋;我的筷子用得不比任何一個中國人差,吃魚吐刺的功夫堪稱一流;早就想不起來香檳、紅酒、威士忌、啤酒是什麼味兒了,我喝燒酒,吱兒一杯,吱兒又一杯。我的話依然少,年齡越大嗓子越啞,別人繼續叫我啞巴,但我會說幾乎所有的中國話,只是寫還有大問題。不過無妨,蠻子營裡這個年紀的男人,基本上都不識字。有一天如玉跟我說,老頭子,你的鼻子怎麼矮下去了?我照了鏡子,果然沒有年輕時高。皮膚也成了古銅色,扒開皺紋,褶子裡都是黑的。如玉走到鏡子前,她還是那麼白,比我更像一個白人。

  兩個人同時出現在一面鏡子前,上一次可能是在二十多年前,那時候如玉還為我們兩個五官的差異焦慮。現在,我們倆驚奇地發現,鏡子裡的兩個人如同兄妹。我們的差異在無限地縮小,我們的面孔和表情在朝著同一個標準生長。中國人常說,多年的朋友成手足,多年的夫妻成兄妹。我總以為是指夫妻一起生活久了,產生了血緣一般不能分割的關係,原來還別有一層意指,即長相也在趨同,如兄妹對長

  輩相貌的遺傳。我和如玉抱在一起大笑。我說老婆子,你再也不必擔心我是個洋鬼子了。如玉親了我一下。

  如果說這些年我對如玉有所改造,那就是成功地讓一個中國女人習慣了在日常生活中親吻和擁抱。如玉說,中國夫妻除了在床上會有身體接觸,下了床相互碰一下指頭都是新鮮事;就算在床上,也只是在「幹見不得人的事」時肌膚相親,幹完了,蜷進自己的被筒裡,各睡各的;若是老得幹不了「見不得人的事」,後半輩子就成了同性人,跟磁鐵一樣,同極相斥,再無肢體上的交流。

  那天早上我醒了沒起,支著上半身看小孫女。小丫頭一到晚上就跑過來,爬到我們床上,睡在我和如玉中間。一直想要個孫女。前頭有了兩個孫子,兒媳婦又懷上了,一家人都希望是個女孩。想啥來啥,如玉和我開心壞了,恨不得每天把丫頭揣兜裡隨身帶著。丫頭和我們也親。隔代遺傳,丫頭長得像我。人都說駱駝客的血統又回來了,啞巴好人有好報。我兒子長得像如玉。幸虧兒子像娘,要不那時候還真說不清。那天早上我醒了,和如玉一起看著孫女,聽見整齊的腳步聲往東嶽廟方向去。我說壞了,一定是日本人來了。

  為什麼就不會是中國人?如玉問。

  靴子聲。我說,共產黨沒這麼好的鞋,國民黨沒這麼齊。

  我讓如玉把像樣的東西裝進罎子,挖個坑埋好。明天通州城大集,我再去囤點吃的和用的。

  第二天早上,我先把急著過河的兩岸人渡過來渡過去,然後回家吃了早飯,趕著借來的毛驢去了城裡。走之前再囑咐如玉,一家人都別亂跑,尤其不能讓兒媳婦和孩子出門。已經有個十幾個日本兵的小分隊在附近駐紮下來了。早上我擺渡時,也渡了三個日本兵和一個翻譯。

  船剛到對岸,我想歇歇抽袋煙,從樹後面走過來四個穿軍裝的。走在最前頭的挎著腰刀,褲腿塞在馬靴裡,個兒不高,挺著小肚子,仁丹鬍子像張黑紙片貼在嘴唇上,牽著一條大狼狗,舌頭吐出來有半尺長。他對我嘰哩哇啦說了一串。身後跟著的瘦猴是個翻譯,翻譯說:「太君說,呔,那個抽煙的中國人,站起來,大日本皇軍要渡河。」我把煙灰磕掉,站起來去解纜繩。他們也把我看成中國人,這讓我挺高興;要不就沖那個仁丹鬍子和點頭哈腰的麻稈翻譯,我肯定會告訴他們,船是人家的,我弄不了。過河時,翻譯問我,東嶽廟靈不靈?我說,那得看你們求什麼。他們沒說求什麼。

  你永遠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出事。我從城裡回來,半道上遇到蕙嫂的孫子二蛋。十五歲的二蛋跑得上氣不接下氣,啞巴爺爺啞巴爺爺,每一個字都噎得伸長脖子,出出事了!我問什麼事。二蛋說,如如如玉奶奶被日本人的狗咬咬咬死了!我頭腦嗡地響起來,右腿被壞掉的左腿絆了一跤,摔到地上。二蛋把我扶起來,終於理順了舌頭,啞巴爺爺,咱們先回家再說。我把毛驢和褡褳扔給二蛋,撒開腿就往家裡跑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