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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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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帶著槍進了村子,街巷裡空空蕩蕩,進了幾戶人家,也是空的,村民都跑光了。他們肯定聽到了風聲,也可能是義和團唆使他們離開的。村子裡的活物只有帶不走的雞鴨鵝、鴿子和豬,好牽的馬牛羊一隻都沒有。村子挺大,繞了半天也沒尋到一處水井,有人就看中了雞鴨鵝。擰斷脖子開膛拔毛烤了吃,想想口水都直流。但長官囑咐,只找水,切勿節外生枝,口饞的人只能忍。有人在一個竹籃裡發現幾個雞蛋,偷偷磕破一隻,把生雞蛋倒進嘴裡,吃雞蛋長官發現不了。大家跟著學,籃子空了。接下來搜尋時,都多了個心眼,看米缸裡、櫃子中、鍋底下有沒有藏著雞蛋等吃食。 然後在一戶灶房裡,發現了一個癱瘓的老太太,她茫然地坐在蒲團上。因為行動不便,她被留下來。我們做出喝水的動作,她指指鍋灶邊的水缸。我們搖頭,繼續做出打水、提水的動作,她指東指西指南指北,完全把我們比畫暈了。我讓她老人家慢慢說,憑著那點微薄的漢語底子,連蒙帶猜,才弄明白她說的大概位置。隊長讓我們把老太太放在門板上抬到井邊。打上來一桶水,讓老太太先喝,防止水井裡被人投毒。老太太舀起一瓢,從容喝下去。我們回到火車上,找到水井的消息瞬間傳到另外的車上,一群人湧進了村莊。等他們從村子裡出來,手提肩背的,不僅有水,還有雞鴨鵝和鴿子,有個美國兵還趕了一頭小黑豬。 下午,我和大衛躺在火車底下,睡一會兒醒一會兒,醒了就讓他教我漢語。車底下涼快。我問他「我愛你」怎麼說。他說中國人害羞,不說「我愛你」,他們說「我歡喜你」「我會對你好」。那「嫁給我」怎麼說?「跟我走」。跟我走。我一口氣默念二十遍。 從前一節車廂底下傳來消息,美國公使館的信使從北京來了。聯軍赴京的消息在京城引起了震動,各國家的人都在等著我們這些救世主。信使還帶來了北京城門分佈圖和他們認為可行的攻擊情報。具體情報我們看不到,級別不夠,長官把消息散佈下來不過是為了激發我們的鬥志:看,你們多重要,加油!溫尼格上尉指揮的「格芬」號連被派駐到此地,要建立一個「恩底彌翁號堡壘」那樣的「格芬號堡壘」。西摩爾中將的意圖很明顯,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,要到處都是我們的人。「格芬」號的水兵現在變成了泥瓦匠,我們看著他們幹,看著他們把機槍架在水塔和房頂上,然後猜這個堡壘能堅持多久。情況不容樂觀。諸般消息顯示,義和團規模之大,完全在我們的想像之外。 那天下午也有高興事,從天津開來了一列滿載補給的火車,有我愛吃的鹹肉,有麵包啤酒,有各種罐頭,有香煙,還有用一個個大土罎子裝的飲用水,以及給車廂當頂棚的草席。後兩樣尤其重要。村裡的水井快被淘空了,水質也越來越差。還有一個好消息,可以放心睡幾個好覺了,義和團這次幹得徹底,把前方的鐵軌乾脆徹底搬走了。 修復花了三天時間。三天裡我和大衛大部分時間都閑著。我給如玉寫了一封情書,當然寄不出去,我只是擔心見了面很多話說不出口也說不清楚。寫完了請大衛幫我翻譯,這個半吊子翻譯有很多漢字不會寫,用了音標代替。三天裡還打了一仗,幾百名義和團成員突然攻擊了格芬號堡壘。當時我們在村裡的水井邊洗衣服,聽見營地附近傳來槍聲。幾天來衣服不下身,都穿臭了,我用了半塊肥皂剛把衣服洗乾淨,想沖個冷水澡,槍響了。我把濕衣服直接套上身,抓起槍就跟著英國水兵往回跑。 到格芬號堡壘,仗已經打完了,水塔上機關槍強大的火力阻止了義和團的進攻,十八個拳民死在堡壘下面。聯軍死了五個,義和團突襲時他們正在警戒,來不及撤,當場被砍成了碎塊。太陽落山,我們為五名犧牲的聯軍舉 行了隆重的葬禮。除了負責警戒,其他人列隊站好,先接受長官檢閱,然後持槍向死者敬禮。我們提前在車站機車車庫前面挖好了墓穴,在英軍隨軍牧師的祈禱下安葬了五名戰友。 從恩底彌翁號堡壘傳來消息,他們也遭遇了義和團的攻擊。在落垡,義和團也沒撈到好處,丟下兩百多具屍體、幾面團旗和兩把老槍跑了。但消息中還透露出另外一層意思,那就是跟格芬號堡壘戰中大家看到的一樣,這群手持簡陋冷兵器的中國人,竟如此狂熱,他們視死如歸的進攻勇氣讓我們恐懼。在此後多次與義和團的正面戰鬥與側面摩擦或觀察中,我越發糊塗,看不明白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群人。他們勇猛又怯懦、精明又愚昧、真誠坦蕩又虛偽投機、吃苦耐勞又溜奸耍滑、正大莊嚴又猥瑣乖張、秉持公心又貪圖私利、熱情友愛又冷酷陰險、目力長遠又狹隘短視,等等。這些優劣完全背反的品質可以無限地羅列下去,他們照單全收,卻又和諧地熔於一爐,裝進同一個身體裡。 戰爭分秒必爭,半秒鐘子彈出膛就是一條人命;但戰爭又無視時間,我們懸在半道上,每天都為鐵路的修復焦慮,時間一天天就過去了。突然傳來消息,前方的鐵路線修不好了,暫時放棄北上,掉頭回天津。我們都很意外,折騰了好幾天,白乾了。而且剛剛又有一個公使館的信使從北京來,十萬火急地請求救援,說各個公使館都被義和團圍成了鐵桶;因為義和團沒事就朝公使館投槍放炮,避難者成千上萬人擠在一間安全的屋子裡,想順溜地喘口氣都是件奢侈的事。 報信的是個中國人,只有中國人在路上跑才可能有點安全保障。前幾天日本使館的書記官杉山彬被殺了,再過兩天德國公使克林德也會被一槍爆頭,一切非國產的在當下的北京都可能遭受滅頂之災。信使氣喘吁吁地跳下馬,據說他的坐騎當時就倒斃在路邊;一路狂奔,活活累死了。京津之間,所有電線杆都被義和團砍倒拔掉,電報線悉數切斷,傳送信息不得不回到馬拉松時代。我們要先回到楊村。回去也要重修鐵路線,還得提防義和團冷不丁從哪個地方鑽出來,一條鐵軌隆起來,我們的火車就得停下來。 美國分隊的指揮官麥卡拉上校負責修復鐵路,我們跟隨西摩爾的旗艦上校澤立科,把附近的義和團驅散。他們盤踞在一個村莊裡。我們先用九磅炮向村裡發射三枚炮彈,泥土夯築的房屋被炸毀,騰起一片煙塵。接下來進村。兩小隊的隊長傳下命令,沖著旗子找,見人就開火。插在村莊屋頂上的義和團旗子分兩種,一是長方形的大旗,另一種是三角形的小旗。後來我在中國北方見到很多個那樣的村莊,他們把它稱作圩子:整個村莊被一堵漫長的圍牆圈在中間,進出只有固定的幾扇門;倘若把幾扇門都堵住了,即可甕中捉鼈,一個人都跑不掉。但那天我們沒法及時堵上圩子上東西南北的四扇門,沖進去後,義和團大部分跑光了。 隊長重複西摩爾中將的指示:但凡發現藏有武器和鐵路物資的房屋,一律就地焚毀。敵人且戰且退,我們把火點著了,有人胳膊底下夾著順手捎帶的雞鴨鵝和好東西,對著隊長諂媚地笑,隊長一揮手,看你們能耐了,帶得走的就拿。 這是我們回到楊村前的最後一戰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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