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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二


  下午,我們的火車回到楊村,停下,前面的鐵路斷了。如此大規模的破壞,大家都懷疑僅靠義和團是幹不了的。大衛說,用膝蓋想都知道,中國的正規軍肯定插手了。我問理由,他說這他媽還要理由麼,別人長槍短炮地在你家院子裡跑,就跟在自己家一樣隨便,你肯定不高興,你哥肯定也不高興,你爸你媽一定也不會高興。反正誰在我家這麼搞,我們全家都不會放過他。可是他們得罪我們了啊,我說。如果哪一天他們在羅馬得罪你了,或者在倫敦得罪我了,你再說這話我一定舉雙手贊成。大衛從口袋裡摸出一根擠扁了的煙,叼上嘴之前轉了個方向遞給我,他從口袋裡又摸出一根,只剩下了煙頭,他把煙頭叼到嘴上。我們點上火抽起來。大衛的話我相信。我想取一個中國名字,你給參謀一下。馬費德,大衛說,想了想又搖頭,還是不夠中國。

  馬福德,對,你叫馬福德。

  6月18日下了一場大雨。所有落雨的地方都在歡呼。這場曠日持久的大旱早已讓中國人拜了幾千年的龍王失信于民。我們沒有歡呼,我們只有哀歎,晴天熱得固然不舒服,陰雨天更加難受,草席頂棚根本擋不住雨,縫隙裡滴滴答答往下漏。外面下大雨,車上下小雨,剛要睡著,剛聚攏的一顆大水滴砸到臉上,整個人都清醒了。只好移到車廂底下睡,滴水的情況緩解了,身下卻更冷了,後半夜寒涼入骨。天沒亮就有人開始打噴嚏、咳嗽、流鼻涕。

  六月十八日這一天唯一跟好消息沾點邊的,是德國軍隊從義和團手裡搶過來四艘船,而這四艘平底船成了第二天我們離開此地的最重要的工具。廊坊之前的鐵路斷了,楊村之後的鐵路也斷了,前不著村後不靠店,我們缺少轉移的車輛。找不到合適的交通工具只能困死在這裡。德國人在鐵路橋上往天津方向巡邏,發現有艘中國平底船裝著枕木,他們對平底船喊話,船夫不理,加速往前跑,德國人就開了火。不遠處還停有幾艘,一幫義和團民正往船上裝運鐵路物資。德國軍隊一鼓作氣,短兵相接,拿下了四艘平底船。十四名義和團民丟了性命。德國人在船上發現了潛水員用的武器、一面旗幟和義和團的紅標牌。

  離開此地勢在必行,否則飲用水這一條就足以把我們打垮。口渴難耐,我們必須沖向混濁的河水;大雨把上游的泥沙、草木、人和動物的屍體都沖刷了下來。上頭分發了小木炭過濾器,每三人共用一個。但成分複雜的河水哪是區區一個小過濾器能濾乾淨的,很多人開始拉肚子,有的痢疾嚴重到根本提不上褲子。鑽在我胳肢窩裡睡覺的那個英國小夥子直接拉到了褲襠裡,晾褲子時就光著下身走來走去。沒人笑話他,倒有幾個羡慕的,多好,想拉了連褲子都不必脫,蹲下來就行。

  指揮官傳下消息:西摩爾中將主持召開了聯軍軍事會議,決定放棄火車,部隊沿白河撤退;四艘平底帆船運載傷病員、一部分槍支彈藥、補給和行李,其餘士兵只帶隨身必需之物,沿河岸南下。現在我們要做的,是把火車上的東西裝上平底船。在火車上待了十天,多少有了點感情,天又陰沉,離開車廂大家生出了一些傷感。這些天繳獲的戰利品也都扔進了水裡。義和團的各種旗子、信物和古怪的武器,還有從村莊民房裡順手牽羊的一些新奇物件。我敢說,誰能把扔掉的東西都收集起來,絕對可以開一個不錯的博物館。沒辦法,槍支彈藥和戰鬥的必需品已經掛滿了我們全身。我和大衛因為在白河上下跑過幾趟,熟悉河道,也有一點駕駛民船的經驗,就被派到彈藥物資居多的那艘船上。長官指示,「上點心」。傍晚時分船啟航,岸上的隊列也出發,英軍在前,然後是法軍、美軍和俄軍,接著是德軍和其他國家的士兵。

  由北向南,船順流而下也艱難。現在還在連通白河的小河裡,水淺船重,遇個淺灘就走不動。守船人必須盡全力撐篙,實在撐不動,就得想辦法在四艘船之間來回搬運物資。四艘船也儘量不沿同一條航線走,免得一艘擱淺,後面三艘也栽在同一個地方。先前岸上行進的隊伍還羡慕我們,走一陣扭頭往白河裡看,我們還在後頭撅著屁股撐船,就開始幸災樂禍。

  除去勞累,守在船上還免不了要悲傷。傷員船上兩個英國士兵傷勢太重,在夜間死去了。我們把他們抬到岸上,就地安葬。沒有音樂,只有隨軍牧師的禱告,我們舉起槍,願他們在上帝的懷抱中安息。一路上隔三差五遭遇義和團和清政府的正規軍,都是陸上的隊伍在應付,他們在敵人和四艘平底帆船之間隔離出了一個安全地帶。有時能聽見槍炮聲一陣緊似一陣,那一定是跟正規軍交上了火。他們用馬拉著輕型的現代五釐米克虜伯野戰炮,活動範圍相對較大;我們沒有馬匹,海岸炮只能用士兵拖拽著走。站在船上,能看見雙方的炮彈擊中了民房,戰爭所到之處火勢熊熊。我們有自己判斷戰況的參照,看送到船上傷員的數量和頻率:來得多來得勤,仗一定打得很辛苦;槍炮響了半天,只送過來幾個皮外傷的,那仗應該打得不錯。

  船上還有一個跟岸上相同的難題,就是飲用水。我們依賴岸上的水源,即使駛進了白河,河水也沒法直接入口;戰爭已經嚴重破壞了水質,水面經常會漂過一兩具義和團成員和無辜民眾泡得腫脹的屍體。岸上的戰友肩負著到沿途的村莊裡尋找水井的重任,有他們喝的,就有我們喝的;有他們喝的,才有我們喝的。

  水上也經歷過一番驚魂。一發炮彈突然落到我們船上,所有人都閉上眼,我甚至在腦子裡轉了一個念頭:剩下的活著時間夠我想一下如玉嗎?是顆啞彈。他們忘了把保險絲擰進炮彈裡。因為這發炮彈,四艘船警醒多了,但凡有個風吹草動就往半空裡看;我們很可能在炮彈的射程內。這種警醒絕不多餘,我們身後的那艘船就因為及時撐了一篙,一發炮彈落下時,躲過了一劫。也有怎麼躲都躲不過去的,就堵在你腦門上:我們

  到了西沽,準備泊船上岸時,聶提督的隊伍不同意,用各種輕兵器和重兵器對著我們打。這個時候,我和大衛已經從運載彈藥的平底船調離了,正在掌管專門護理傷病員的船。

  聶提督不答應,因為西沽武庫被聯軍佔領了,而此前清軍在軍糧城一代的防線也被聯軍和援軍攻克,放誰頭上都惱火。佔領西沽武庫之重大切要,簡單地說,如果聯軍沒能僥倖拿下武庫,歷史很可能得換個寫法。說僥倖,完全是因為聯軍誤打誤撞發現了這座中方彈藥庫。聯軍從楊村撤回,勞師襲遠,一路遭遇阻擊,補給也跟不上,差不多成了一支疲憊不堪的叫花子隊伍。聶士成部隊數十萬雄兵,再跟上去窮追猛打,聯軍的日子就沒幾天了,但聯軍走了狗屎運,發現西沽武庫。看看武庫裡都裝了什麼吧:三萬八千支曼裡克步槍,三千八百萬發子彈,德國造的劍、火炮和馬克沁機關槍,來自基爾藥房魯德爾的藥品和繃帶,附說明書的伊斯馬赫子彈帶,還有幾百袋大米和眾多優質飲用水。大量庫存已經足以讓聯軍心花怒放,彈藥庫還有無比堅固的城牆,易守難攻,聶士成的軍隊要攻下這個堡壘,不比重建一個更容易。西摩爾中將做夢都會笑醒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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