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直至海枯石爛 | 上頁 下頁 |
十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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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回憶到極小極小之際,剛學會走路,蹣跚地開步,慈母在不遠處蹲著等候她走過去,笑著說:「這邊,杏友,這邊」,等她走到,一把抱住。 杏友記得很清楚,母親年輕、娟秀、梳鑒發,穿著格子旗袍與絨線襪子,那一定也是一個冬日。 她極之渴望再撲到母親懷中。 她失去了知覺。 等地醒來的時候,渾身被痛的感覺佔據,只會得呻吟。 「莊小姐,一切無恙,母子健康。」 被彭姑猜中,果然是個男嬰。 杏友勉強睜開眼睛,看到一室鮮花。 真沒想到氣氛會這麼好。 她永遠不會忘記,嚴醫生爽朗的笑聲,「我怎麼說?保證沒問題。」 的確是好醫生。 杏友側過頭去,咬緊牙關抵受劇痛。 「我幫你注射。」 一針下去,劇痛稍減。 嚴醫生吩咐:「把嬰兒抱進來。」 彭姑卻說:「慢著,待精神好些再說。」 杏友不出聲。 醫生與看護都出去了,彭姑才說:「不要看,看了無益。」 杏友維持緘默。彭姑取出文件,「莊小姐,請在此處簽名。」 她把筆交到她手中。 杏友的手不住歉歉地抖。 「莊小姐,別躊躇,大好前程在等著你。周元立會生活得似小王子,有祖父母最妥善地照顧他,你母需有任何掛慮。」 這時,她把住杏友的手,往文件上簽下去。 然後,她折好文件,交給在門外等待的律師,東家叫她辦的事,總算完全辦妥。 律師匆匆離去。 彭姑滿臉笑容,「最早下個月你可以出去留學了。」 杏友沒有理睬她。 那是一條何等艱巨的路,杏友不寒而慄。 稍後,她在浴室鏡子照到了自己的容貌,啊,可怕,瘦得似骼體,皮膚呈紫灰色,頭髮乾枯,整個人已沒有生氣。 怎麼會這樣難看?紅顏剎時枯稿,傷口痛得她舉步艱難,她一蛟蟀倒,暈了過去。 蘇醒後杏友決定活下去。 要不死,要不活,可是決不能半死不活拖著。 三天后她離開醫院。 手腳仍然浮腫,由彭姑扶著她走出大門。 車子駛返清風街。 司機開著收音機,本來電臺有人報告新聞,忽然之間,悠揚的音樂傳出來,幽怨的女聲唱:「直至河水逆流而上,直至年輕人停止夢想,你是我存活的理由,我所擁有都樂於奉獻……」 杏友很疲倦地說:「司機先生,請你關掉收音機。」 司機立刻照做。 好了,車廂內靜寂一片,杏友一聲不響到了家。 她同彭姑說:「你的工作完畢,可以回去了。」 彭姑說:「不,我還得留下照顧你多一個月。」 「不用,我從來不信那些古老傳說,我會打理自己。」 「太太沒有吩咐我走。」 杏友無奈,「請同周夫人說,我隨時可以啟程,請把飛機票及學費給我。」 彭姑說:「你且同我坐下。」 杏友又問:「報紙呢,我都不知世界發生了什麼事。」 彭姑告訴她:「兩年學費已幫你匯到學校,又在附近租了小公寓給你,養好身體,立刻可以飛出去。」 杏友略為安心。 「你們年輕不會明白,健康最重要。」 杏友忽然微微笑,「還有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。」 「你明白就好。」 杏友始終沒有回復以前的容貌,她胖不回來,頭髮掉太多,也就索性剪短,除出一雙大眼睛,從前舊相識恐怕不易把她認出來。 她把清風街的公寓退掉,只收拾了一餞行李。 彭姑送她到飛機場。 真沒想到莊太太也在那裡。 看到杏友,她迎上來,「杏友,一路順風,前程似錦。」 杏友大步踏向前,握住莊太太的手。 她知道生活得好,是報答莊太太關懷的最佳方法。 莊太太四邊看了看,「他們都不來送你?」 杏友輕輕答:「我不關心那些人。」 「好好讀書,妥善照顧你自己。」 杏友微笑:「我來生做牛做馬報答你。」 莊太太拍她的手背,「這是什麼話,你大伯與我都叫你不要見外,有事儘管找我們,還有,過幾年名成利就了,記得請我們吃飯。」 彭姑在一旁說:「我也是。」 世上好人並不見得比壞人多,可是仍然有好人。 為著這兩位女士,否友決定挺起胸膛,仰著臉。 可是上了飛機,只剩她一個人的時候,一張臉就掛下來,且佃摟著背脊。 彼時沒有直航飛機,停了一站又一站,像是飛了一輩子,杏友吃不消,終於嘔吐起來。 呵,怪不得說健康最重要,這副殘軀非得料理好不可。 她脫下外套,發覺口袋裡有一隻信封,打開一看,是莊太太一張便條及一疊美金,更附著莊家電話及地址。 杏友為她的好心感動,不久之前,另外也有一人,把錢塞到她口袋裡。 莊杏友大抵一直給人一個等錢用的印象,太不濟了,但願將來經濟情形可以充裕,再也不必投親靠友。 抵涉後她我到了小公寓,進大門後上木樓梯一共三戶,古舊但乾淨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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