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直至海枯石爛 | 上頁 下頁
十六


  放下行李,又連忙到設計學院報到,接著買些簡單的食物回去。

  她不會用那老式煤氣爐子,只得請教鄰居。

  只得一人在家,那年輕人金發藍眼,自我介紹,是哲學系學生,立刻過來幫忙,要杏友請他吃蘋果。

  他叫杏友小杏子,樂觀、熱情、善談。

  不久他的伴侶回來了,一般英俊高大,是一名掙扎中的演員,此刻在某閑著名飯店任職侍應生幫補生計。

  「小杏子你家境富裕吧,設計科學費不便宜。」

  「請介紹我到餐廳任職。」

  「開玩笑。」

  「不,是真的。」

  「有一賣雪茄女郎空位」「我願意做。」

  「需穿短裙工作,你卻那麼瘦削。」

  杏友頹然。

  「不急,慢慢來,先熟習這光怪陸離的大都會再說。」

  他們講得對,每個人都是她的老師。

  莊杏友已死。

  莊杏友要努力生活。

  杏友開始感激周家,她這才知道都會不易居,找公寓及找學校都不簡單。

  她完全心無旁駕,用心贊書。

  在班上,頭都不輕易抬起來,亦不與人打招呼,往往眼睛只看著足尖。

  呀,冬去春來,她脫下沉重的大衣,換上單布衫。

  那對金髮年輕人搬走了,搬來一位新進歌星兼模特兒,衣著打扮奇突,單位裡老傳出麻醉劑燃燒的味道,不久也被房東趕走。

  變遷甚多,日子也不易挨。

  杏友最怕生病,忽然小心飲食衣著,可惜無論怎樣吃,都絕對不胖。

  她沒有同任何人混熟,非常自卑,覺得配不上整個世界。自然也不會有人願意同她做朋友,她躲在一隻殼中,靜默自在。

  每一季,她寄一張卡片給她敬重的莊國樞太太,莊太太也回她片言隻字。

  設計學院慣例將期考成續展覽出來,許多廠家都派人來參觀,尋找可造之材。

  聰明的資本家最擅利用年輕人的活力心血,給他們一個希望,他們就乖乖賣命,把最好的奉獻出來。

  已成名設計師,那裡還會如此盡心盡意。

  許多同學未畢業已經被廠家揀中。

  一次、兩次,無論杏友怎樣用功,老是被篩下來。

  同學蘇西教她:「你是華人,應當有花樣,弄些吉卜賽兮兮,大紅大綠披掛玩意見,要不把木履旗袍改良,洋人就服貼了。」

  杏友笑笑。

  「你走這種樸素大市古典西方路子,不誇耀,不討好,怎麼會有出路?」

  杏友仍然堅持。

  不久蘇西也找到出路。

  杏友恭賀她。

  蘇西苦笑,「牛工一份,不知何日出頭,本市太抵有一百萬名正在等待成名的年輕人,有些直等了三十年。」

  快畢業了。

  杏友急急找工作。

  一日,睡到半夜,忽爾聽到嬰兒啼哭聲。

  那孩子像是受到極大委屈,一聲比一聲響亮,哭個不停,近在咫尺。

  杏友驚醒。

  一額是汗,篇然醒悟,一年多過去了。

  周元立,那個陌生的小孩,已經會說話會走路了吧。

  天慚慚檬亮。

  杏友維持原來的姿勢,一動不動,沒有變過。

  她在晨曦裡打量寄居年餘的小公寓,也頗積聚了點雜物,大部份是參考書,一疊疊堆在工作怡邊,此外就是食物,人好歹總得吃,牛奶瓶子、果汁盒、麵包餅乾……看得出她沒空吃,也吃得不好。

  還有幾隻威士卡瓶子,有個牌子叫莊尼走路,打開小瓶,喝一口,立刻鎮定下來,又可以從頭開始。

  在這個清晨,杏友特別害怕迷茫,她是怎麼會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?舉目無親,子然一人,若果要倒下來,發臭也沒人曉得。

  街角傳來警車嗚嗚嘩嘩的響聲,一天又開始了。

  杏友只得起來梳洗出門。

  上午上課,下午去找工作。

  小型廠家,廠房與辦公室擠在一起,縫衣機前坐看的一半是華工,另一半是墨西哥人,白人老闆看過莊杏友帶來的各式設計樣板,不出聲。

  杏友尷尬地坐著等候發落,如坐針氈,想找個地洞鑽進去。

  那人問:「莊小姐可有本國護照?」

  杏友據實答:「無。」

  「居留權呢?」

  「亦無。」

  「那意思是,需我方替你申請工作證?那是十分麻煩的一件事。」

  杏灰階笑。

  「讓我們考慮一下,」那老闆站起來送客,「有事我們會通知你。」

  杏友還得向他道謝。

  已經多次遭到滑鐵盧,幾乎有點麻木,但是不,內心仍然驚怖,自尊心蕩然無存。

  杏友放輕腳步,悄悄離去。

  一路經過軋軋的縫衣機,大不了做車衣女工,總有辦法找到生活,還有兩隻手是她最好朋友。

  這兩年真正時運不濟,沒有一件順心事,路上佈滿荊棘,每走一步,都釣得雙腿皮破血流。

  才走到廠外,猛不提防,被一個深色皮膚的少年撲上來,一掌擱到她面孔,把杏友打退一步,他隨即強搶她的手袋。

  杏友金星亂冒,下意識拚命掙扎,不讓賊人得逞。

  手袋肩帶扯斷,雜物落了一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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