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直至海枯石爛 | 上頁 下頁 |
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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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沒猜到杏友姑媽會是一個說故事的高手。 頭三天,我們並沒有說到戲肉,只是暖身,閒聊,培養感情,彼此熟絡了再說。 我們談到孩子問題上。 「喜歡孩子嗎?」 我答:「開始喜歡了,對於女性來說,那是原野的呼聲,不受理性控制的遺傳因子發作,心底渴望擁抱幼兒。」 「你還有機會。」 「我同其聰其銳的孩子廝混算了。」 姑媽笑,「看得出你同他們親厚。」 「我有一女友,氣質外貌沒話說,一日打電話來求救,叫我載她母子到醫院看急症,她抱著幼兒,披頭散髮,面無人色,似難民一般,沒聲價求醫生救治,你知道是甚麼病?不過是中耳發炎,燒到104度,為娘的已經失心瘋,這是幹其麼?自尊蕩然無存。」 姑媽側然。 「況且,也很快就長大,重蹈我們的覆轍,浪廢光陰,什麼地做不出來。」 姑媽家的食物卻極不簡約,我愛上了她做的一味意大利菜釀橄欖。 先把油泡橄欖除核,釀進碎雞肉,放入麵粉打滾,過雞蛋,再沾上麵包慷,在滾油內炸至金黃。 這樣子吃下去會變胖子。 我們又說到節食。 「需長期壓抑。」 我喏咕笑,「三餐不繼,家徒四壁。」 「原來,努力半生,目標竟如此荒謬。」 「為什麼那樣怕胖?」 姑媽答:「人家問我,我一定說是健康問題,脂肪積聚,百病叢生,實際仍是為看外型,肥胖多難看。」 對小輩這樣坦白真不容易。 「最大的忠告是什麼?」 「珍惜目前所有的人與事,時光飛逝,抓緊今日,得不到的東西不要去想它。」 是這樣,她開始了她的故事。 通常口述,有事走開的話,在錄音機留言,讓我帶回家細聽。 我深信每一個人都擁有動人的故事,成功人士的過去更加吸引。 在這個時候,我才後悔沒有練好一枝筆。 以下,是莊杏友的故事。 §2 認識周星祥那一年,莊杏友十九歲,大學二年生。 杏友有一雙異常明亮的大眼睛,追求她的男生都說「像一隻傍徨的小鹿似惹人憐愛」,她身段偏瘦,更顯得秀麗。 母親經已去世好幾年,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,好靜。 父親隨家人南下,學歷不被承認,只得在一種私人專上學院裡任教。待遇不算太好。 他們一向住在中等住宅區的公寓裡,地方還算寬敞,可惜到處堆滿了莊老師的書,一些有用,大多數無用,但是都不捨得扔掉。 被做生意的親戚嗤之以鼻,「中文用不著學英文,英文用不著又學法文,莊鬱培真正學貫中西,經濟學專家偏偏不懂經濟。」 父親一身縐縐的襯衫,縐縐的長褲,說也奇怪,杏友一直負責洗慰父親的衣服,但無論怎樣努力,一上身就稀縐。 可是同事與學生都尊敬莊郁培老師,他與世無爭,被人傷害,也從不還擊,凡事順其自然,做好本份,這樣一個好好先生做起學術研究起來卻勢如猛虎。 杏友記得,那是一個初夏。 年輕的她來不及已換上短袖短裙。 母親遺下一架老式縫衣車,杏友喜歡親手縫製衣服,節省得多,款式又新穎。 她溫習功課完畢,正在裁剪一件外套,電話鈴響起來。 「是莊府?」 「是,找哪一位?」 「莊郁培老師是否住清風街十四號地下?」 「正是。」 「我約了莊老師下午二時正,他會在家可是?」 「他若約了你就不會爽約。」 「謝謝你。」電話掛斷,並沒有留下姓名。 清風街,一個親戚曾抱怨:「怎麼住到清風街,已經兩袖清風,還要現身說法。」 杏友不禁笑了,這些親戚嘴巴真尖。 二時左右,有人按鈴,杏友沒有去開門,父親自會請客人到書房。 到了三時許,杏友正套上新衣此試,忽然聽見父親大叫:「火警,火警!」 杏友立即撲出去跑進書房,發覺書桌旁廢紙籮有火舌濃煙冒出,父親如熱鍋上螞蟻急得團團轉。 她立刻鎮定地走進廚房,掏了一鍋子水,走進去淋在廢紙籮上,再順手取過搭在椅子上的外套,蓋在已熄的小火上。 一邊又連忙安慰父親:「沒事沒事,一會我會收拾。」 莊老師跌坐在椅子上,「已經是第二次了,上次也是彈煙灰到字紙籮引起火頭。」 杏友說:「你用煙斗真的要小心點。」 有人笑了。 杏友凝住。 這個時候,她才想起:客人。 客人還沒有走。 她衣冠不整,全落在客人眼中。 偏偏父親還在這時候介紹道:「杏友,這位是周星祥同學。」 杏友抬起頭,只看見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人站在面前,她漲紅了臉,結結巴巴說:「你好,我,我還有事……」一溜煙走回房間。 耳朵都燒成透明,一邊臉麻辣辣。 看看鏡子,身上只有內衣短褲以及一件縫到一半的外套,雖然沒有洩露春光,已經失禮到極點。 杏友懊惱得幾乎哭出來。 又過半晌,父親在外邊叫,「杏友,周同學告辭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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