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直至海枯石爛 | 上頁 下頁 |
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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杏友姑媽笑起來,「說易做難可是?」 「失意時要靜最難,少不免牢騷抱怨,成功時靜更難,人人喜誇口炫耀。」 杏友姑媽微笑,「你爸說你很會做人。」 我承認:「我不輕易叫人欺侮,可是我也不占人便宜。」 「你的經濟狀況如何,告訴我,你擁有什麼名貴的資產。」 我笑,「我有一輛乎治廠製造的九排檔爬山腳踏車。 杳友姑媽當然知道我說些什麼,「嘩,你的收入不薄。」 我微笑,「我生活相當舒適。」 「從事文藝工作就不容易了。」 「世上無論什麼職業,都是靠才華換取酬勞,摘清楚這一點,也就懂得儘量爭取。」 杏友姑媽看看我,「你不像你爸,你爸是名士。」 「他是標準書生。」 「我爸也是。」 「他做什麼工作?」 姑媽的思潮飛出去,回憶道:「他是教書先生。」 這麼巧,我跳起來,「同我爸一樣。」 「差遠了,」姑媽歎氣,「令尊有英國大學博士文憑,堂堂教授,近日又升做院長,家父在國內畢業,學歷當年不獲殖民政府承認,不過在一家所謂書院任教,待遇菲薄,地位低微。」 「可是看,他的女兒是莊杏友。」 「自修,你真懂得討好長輩。」 「告訴我關於愛情。」 姑媽駭笑,「你想知道什麼?」 「一切,所有宇宙奧秘。」 「我也還在摸索中。」 「是嗎,你不是已經禦風而行?」 「自修,你把我當神仙。」 「人到中年,是否隨心所欲,再無牽絆?」 「笑話。」 「不是嗎,」我吃驚,「若不長智能,光長歲數,怎麼對得起自己?」 她靠到椅背上,「中年人也有憧憬。」 「是什麼?」我大大納罕。 「我還在等待事業另一次大突破,還有,」她停一停,「看到英俊的男人,我照樣目不轉睛。」 我大笑衝口而出:「我也是!」 姑媽攤攤手,「看,與你們一般幼稚。」 「是這種欲望便我們維持青春吧。」 「我想是,渴望不止,人亦不死。」 我樂不可支,從來未普與一個人談得這樣高興過。 「你們執筆為生的人,聽得最多的,大抵有兩個問題。」 「啊?」 「一是我有個好故事,希望你可以把它寫出來。」 「對對,」我笑,「你怎麼知道?」 「二是該件事這裡講這裡散,千萬不要寫出來。」 我絕倒,她說得再好沒有。 「我請你來吃飯,也有個目的呢。」 「是什麼?」 「你可有興趣聽聽我的故事?」 「求之不得。」 「對你們這一代來說,可能十分沉悶。」 「不要緊,我有一支還算靈活的禿筆。」 「那就不是禿筆了。」 我一直笑,也不算生花妙筆。 「我在本市渡假,約有一個月時間,你得天天來陪我,聽我說故事。」 「一定來。」 「每天上午九時到十一時,你可起得了床?」 「放心,九時都日上三竿,我每朝七時起身跑步,風雨不改。」 「好極了。」 我告辭時說:「杏友姑媽,我不會辜負你的故事。」 母親知道了這個計劃,驚問:「什麼?」 父親在一旁說:「寫故事,你沒聽清楚?」 「大事不好。」 「媽媽何故大驚小怪。」 「自修,你不老是說,大廈每一個窗戶裡都有一個故事,寫自家親戚,會得罪人。」 父親說:「嗯,有道理。」 母親講下去:「杏友姑媽的父親是你誦親叔公,怎麼可以寫到他家頭上去?」 「我可以把劇中人名字都換過。」 母親頓足道:「喏,左右不過是一本賣數十元的小書,將來書評人不外是一句「又一個俊男美女的愛情故事」,何苦得罪親人。」 這一番話傷了我的自尊心。 原來,我的寫作事業,在母親大人眼中,不過是這麼一回事。 我不說什麼,轉過臉去與父親談了幾句,翻翻他學生的功課,只見他仍然逐隻字在改博士論文,不禁說:「爸,太辛苦了,不如叫他們重寫。」 誰知父親大人笑道:「這是人家心血結晶,你以為是愛情小說?」 我訕訕地告辭。 為什麼不發作?早已成年,凡事藏心中好些,何必對父母發脾氣。 我們這一行。彷佛武林中的邪教,總壇上祭看八個大字:入我門來,禍福莫怨,還有什麼可說。 回到公寓,發覺接待處代我收了一隻包裹,拿到客廳拆開一看,頓時呆住。 那是一座衛星電話,附著山口的說明:「修,不需電話線也可以通訊,請與手提電腦一起應用,把最新稿件傳給我們,明。」 我幾乎感動,是「我們」兩字出賣了他,山口仍然是為出版杜做事。 我把電話放到一旁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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