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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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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下星期一動身。」我說。 「參加哪個旅行團?」母親問。 我略一遲疑,「愛斯旅行社。」 他們可能不相信我的筆友會邀我到香港旅行。 「歐洲去膩了去東方,你們這一代真幸福。」母親說,「我們那時候上史丹頓島已算大事。」 我說:「你也是在美國出生的人,為什麼事事都依老美的規矩作風,偏偏迫起女兒結婚時,不遺中國人的餘力。」 母親不出聲。 父親說:「噯,聽其自然,聽其自然。」向我眨眨眼。 母親轉了話題:「這件東西,是淩家後代賣出來的?」 「淩家也沒落得也真快,眨眼間傾家蕩產。」父親歎氣。 「也夠耐花的,花了三代。如今這些人是淩大人的曾孫吧?」母親問。 我問:「你們在說什麼?」 「說祖上一些陳年舊賬。」 「我聽不明白。」我說。 「明與不明都沒什麼關係了。」母親說,「你祖上是玉石匠人,一手功夫是人見人誇的,淩家當時做官,把你曾祖軟禁起來,迫他操作,直幹了十年活,後來把他放出來,他一氣之下,就帶著老婆子女遠渡金山,就在紐約定居,過了百餘年,就生下人來享福。」 我問:「咱們香家有沒有在唐人街開過洗衣店?」 父親白我一眼:「你好好記住,你曾祖一條腿就是叫淩家的狗腿子打斷的。」 「當時是什麼朝代?是清朝吧?太平天國長毛的時代?」 「芍藥,你愛聽不愛聽的,你少打岔。」母親說。 「我知道,工匠的後代發奮圖強,站起來了,這便是咱們香家。官大人的後代不爭氣,連祖上寶貝的玩意都賣出來,由此可知是敗得七七八八了,這故事真熟悉,人民大翻身!」 「這件翡翠西瓜,他們得了多少?」 「我托香港的古玩店放出聲氣……出價並不好,又有經紀人從中剝削,太可惜了。」 「那麼些土田財產,到底是怎麼花的?」 「吃喝嫖賭。」父親簡單地答。 「淩家還剩些什麼人?」母親說。 「一個男孩子。」父親看我,「跟咱們芍藥差不多年紀。」 我很敏感,「別忘了,咱們曾祖叫淩家的狗腿子打斷過一條腿。」 母親笑,「這個鬼靈精,想到那兒去了?我會讓女兒去跟個敗家子?沒可能,哪怕你一輩子嫁不出去。」 父親急:「好端端你又咒她。」 我問:「他叫淩什麼?」 「不關你事。」父親瞪我一眼。 不說拉倒,我聳聳肩。 「到了香港別像匹瘋馬,」母親說,「那邊不比歐洲,叫你爸給你幾個聯絡的人——」 「媽媽,」我含笑說:「你老了。」 我收拾最簡單的行李,發出一封電報給裘,便出發了。 我的心情很愉快,略為緊張,想到約瑟,不禁有絲甜蜜蜜,我將下巴枕在手臂上,見了他,我該說什麼才好? 我笑了。 這一程長途飛機乘得並不辛苦。 到了啟德機場,我以第一時間步出禁區,這時候心跳有點急促。 才招頭張望,便有人叫我,「香芍藥!」 我站住,我面前站著一個年青人,非常的清秀美貌,衣著舒服熨帖兼夾時髦,正朝我微笑。 我忍不住問:「裘約瑟?」 「正是我。」 「裘,裘!」我沖過去抱住他,「真是你?」 「噯噯噯,香芍藥,請你控制你自己。」他嚷著,「這裡是華人社會,我們仍有某一個程度的保守。」 他真人跟信一般幽默。 我仔細地看他的臉。 他有點難為情,「看什麼?」 「看我的筆友。」我理直氣狀。 「你不累?」他笑問,一邊拉起我的手,「走吧。」 「我替你預備了客房,就在我公寓,怎麼?不介意吧?」 「最怕你將我往豪華酒店一推便了事。」 他凝視我,「你比我想像中的更活潑可愛,你的照片拍得太差,毫無神采。」 「啊,謝謝你。」我笑。 裘駕一輛草綠色的吉普車,把我載到他的公寓去,那所小小的住所非常整潔,只有一間寬大的房間。 我問他打算睡哪裡。 「客廳地毯上。」他簡單地說。 問題解決了。 他倒一杯飲料給我,我喝了一口。 我再端詳他,「我覺得你應該胖一點。」 他摸摸自己的下巴,「是,但畢業後做事,不免辛苦,正在向上爬的階段——嗯,你對香港這社會到底有沒有認識?」 「知道一點,」我說,「什麼寸金尺土,競爭劇烈之類。」 「香芍藥,你像一個童話世界裡走出來的人,」他搖搖頭,「你根本不知道咱們這裡天天發生些什麼可怕的事。」 「我知道,」我嚷,「嗨!紐約更可怕,所有大城市都有殺人放火的事兒。」 裘笑。 他是這麼英俊,真出乎我意料之外,臉容上有股書卷氣,他帶點孤傲。我太驚奇,看照片看不到他十分之一,我心中忽然像個小女孩般雀躍起來。 我說:「我們忘了在胸前佩一朵紅花,這不是筆友相見的慣例嗎?」我忽然打了一個哈欠。 「你累了。」他溫和地說,「進房躺一會兒。」 我聳聳肩,「也許是,搭了十多小時的飛機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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