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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三


  §香芍藥的婚事

  上十八歲以後,父母親就為我的婚事著急,我很不滿意上一輩這種焦急的態度,但母親說,因為他們只有一個女兒,而父親的事業非常需要有個至親幫手,唯一的希望就是有勤奮得力的女婿。

  我仍然不同情這個解釋。一物不能二用,好女婿不等於事業上的好助手。

  母親因而愁眉不展,「我沒有兒子,你又不肯做女強人。」

  呵,我想,木蘭無長兄,阿爺無大兒——推我去上陣?那不行。

  我對珠寶一點興趣也沒有。

  在大學裡,我讀的是美術,將來我希望可以教一份書,舒舒服服,清高地過簡單的生活。

  于父親我是歉意的,對他那門生意我自小到大沒表示過好奇,從不參與。

  對他歷年來介紹給我認識的有為青年,我也不表示興趣。

  母親會憤憤問:「那個年輕的建築師有什麼不好?」

  我揮拳,「你不能叫建築師轉行做珠寶,替你來回阿姆斯特丹搜購鑽石,太殘忍。以我為餌去找生意合夥人,更加卑鄙。」

  母親說:「那麼拋開一切不理,於情理也不合。」

  我一笑置之。

  母親問:「你不是想告訴我,你打算嫁給香港那個筆友吧?」

  「他是個很好的男孩子。」我說。

  「筆友?」母親嘲諷地說。

  「你與老爸還是半盲婚的。」我提醒她。

  「筆友!」她覺得無稽。

  我取得信箱鑰匙去取信。

  裘約瑟用白色的洋蔥紙寫信給我己有五年,我喜歡讀他的信,很爽朗很熱情,見聞廣博,胸襟也寬闊,一點不象在小島上坐井觀天長大的人。

  他以前年年都寄照片給我,我也寄照片給他,但最近兩年就沒有這樣做,他很幽默,這麼解釋:「……一直在發育,臉盤子漸漸加大,這一兩年簡直與麵包無異,怕你棄我外型之差勁而不肯來信,為免失去一位至親的筆友,請恕我作神秘之狀。沒想到會有這一日,小時候親友都贊我清秀……」

  長相如何我是不介意的,收不到他的信就恍然若失了。

  嫁他?我不知道,但他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好朋友,幾乎什麼心事都向他訴說,等待他理智的分析。

  我還沒拆開他的信,父親已經回來了。

  司機下車替他開車門,我見到迎上去。

  我笑說:「喲,仍然風度翩翩呢,走在街上,誰也不相信唯兩是父女。」

  「真多事,」他說,「來,進屋子去,讓我給你看一件東西。」

  「什麼東西?」我急於要看裘約瑟的信不肯敷衍爸,「最多是俄羅斯沙皇的珠寶復活蛋,有什麼稀奇?他們那些蛋都披金戴銀的,吃不消。」

  爸白我一眼,「虧你還是中國珠寶大王香某人的女兒!」

  「啊,難道船王的女兒終身住在船上不成?」

  爸點點頭。

  我笑問:「什麼阿物兒?」不由得好奇起來。

  父親做珠寶生意半輩子,很少有這種民慎重的表情。

  他自公事包取出一隻絲絨盒子,放在他那張大型書桌上。

  母親取過盒子,按動機括,盒蓋彈開,我看到盒子裡載著一塊比雞蛋略大的圓型碧綠翡翠,晶瑩可愛,動人心弦。

  母親輕輕掀起那只蛋的上半,我又驚又喜地呼叫一聲,「啊,是一隻西瓜,有蒂有藤,翡翠西瓜!」

  母親微笑,「好玩吧?看看這西瓜裡面有什麼?」

  我接過看,再一次驚奇,「裡面有雕刻——咦,八個古裝的小人,是八仙!」我抬起頭,「太好玩了,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。」

  父親說:「這東西現時沒有多少個了。」

  我說:「八仙面上還有表情,真是,張果老倒騎著驢,韓湘子在吹簫,半寸大小的人像兒雕得這麼仔細,真是的。」

  「可算是稀世奇珍了。」母親說。

  我笑問:「標價若干?」

  「這不賣的,」父親說,「留著給孩子們瞧瞧,不說你不知道,芍藥,你祖上本是珠寶匠人,這件翡翠西瓜便是香氏的精心傑作,如今總算原璧歸趙,我把它留下來了,它值多少錢我不管,最名貴的地方是在紀念價值。」

  我把西瓜蓋子合上,「爸說得很對,給孩子們瞧瞧,這真是藝術的精粹。」

  母親瞪我一眼,「你不結婚,我們香家哪來的孩子?」

  我吐吐舌頭。

  「待她二十五歲時再迫她未遲。」父親的態度略佳。

  「二十五歲?」

  「這西瓜又不會老,等等不妨。」我嬉皮笑臉,逃回房中看信。

  我拆開裘約瑟的信讀了起來。

  他寫道:「芍藥吾愛如見——」

  我馬上笑起來,將信掩在胸前,不捨得再讀下去,每次他這樣寫我都忍不住笑。住在紐約,說中文的人都不多一個,莫說是這般會賣弄中文幽默的人。裘這人真是的。

  「——我們寫信直寫了五年,我用的手帕是什麼牌子,你都知道,可是咱們沒見過面。我有工作,小職員聽命于人,受了人二分四之後不敢動彈,希望你這個讀書人在復活節來港一行,讓我盡地主之誼,招呼你吃喝玩樂,我打算向你求婚,勿令我失望,我不要聽到『不』,我不接受『不』。約瑟。」

  信裡附著一張來回飛機票。

  不知為什麼,我的情緒立刻緊張起來,毫不猶疑,我己決定走這一趟。

  晚飯的時候,我中父母說:「我要到香港去。」

  「無端端去什麼香港,你家三代都在紐約,香港沒個親戚。」

  「去觀光,我從沒去過香港。」

  「香港對你,如火地島一般,絲毫沒有關係。」

  「但我是中國人,香港是中國土地。」我伸長了脖子辯論。

  「你是美國人,香港是英國人的土地。」

  母親說:「越說越混,她要去便讓她去玩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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