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這雙手雖然小 | 上頁 下頁 |
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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珍說:「嘉揚只有你才問得出那樣新鮮的問題,做得好。」 「我還想問她如何流落異鄉。」 珍說:「那反而就落俗套了。」 黑人在這時說:「讓我們離開這裡可好?空氣渾濁,我都不能呼吸。」 三人走出廉價酒店,在陽光下抖抖四肢,籲出一口氣。 真是另外一個世界。 在光猛陽光下看麥可,仍有餘悸。 他外形並不似男士時裝書上那種黑人模特兒,他一點也不英俊,一張厚嘴怪嚇人,嘉揚別轉面孔。 麥可不去理她,自顧自走往停車場。 珍伊娜訝異,「你沒說你不喜歡黑人。」 「我的確沒說過。」 「我們這小組三人一定要同心合力絕不允許有任何種族歧視。」 「珍,我不是那樣的人。」 「麥可是賓夕維尼亞大學新聞及語文系學生,專攻攝影,副修葡文與西班牙文,行內極有名氣。」 嘉揚張大嘴,她孤陋寡聞,沒想到這粗壯的黑人會是讀書人。 上了車,珍才說:「等等,我去買香煙。」 「你抽煙?」 「不,請人抽,拉近距離。」 她一走開,麥可便轉過頭來看著嘉揚笑,嘉揚這時發覺他的舌頭都是褐黑色,頭髮糾結,一團一團盤在頭頂似髮菜,怎麼看怎麼醜。 他忽然咧嘴,作勢欲撲,「野人,非洲,吃你。」隨即大笑起來。 自從知道他是大學生之後,嘉揚已不再恐懼,所有讀書人都有包袱,怕人家說他不似讀書人,故此不敢為所欲為。 當下嘉揚瞪他一眼,「孔夫子有一句話,叫『人不知,而不慍,不亦君子乎』,我一時失覺,不知你來頭,你也不必懷恨在心。」 麥可一聽孔夫子那樣大石頭壓下來,頓時一呆,隨即覺有理,態度軟化,他伸出手來,「那麼,我們言歸於好吧。」 他的手如蒲扇大,手背墨黑,手掌皮膚沒有色素,是肉色,看上去怪異之極。 嘉揚只得與他握手。 珍伊娜回來了。 「開車。」 那天,彭太太送女兒兩件禮物,打開盒子,是一隻最新型衛星電話,地球五千萬平方裡無遠弗屆,另外還有一隻小小枕頭,上面繡著:與母親聯絡,她會擔心。 慈母之心,顯露無遺。 嘉揚偷偷落下淚來。 赫昔信也派人送了禮物來,那是小小一隻皮背囊,已相當殘舊,但起碼還能用三十年,打開一看,全是各種各樣旅途上最用得著的成藥,包括一瓶雲南白藥。 嘉揚感激不盡,他太有心思。 嘉維給她大疊小面額美金,收在一條腰帶裡,好縛在身上。 他們都不說,但是似都知道她去的是些甚麼地方。 「自己當心。」 「記住嘉揚,我們四月五號結婚。」 嘉揚幾乎想退縮。 可是年少氣盛,她想出去看世界。 無論多艱巨也值得,正像當年進大學讀政治,茫無頭緒,參考上年試卷,不要說是答案,連題目都看不懂。 她痛哭失聲,抹幹眼淚鼓起勇氣苦讀,四年後以一級榮譽畢業。 凡事起頭難,這一退縮,到老也只能在端口級電視臺上報道劫車案及交通意外。 一定要闖出去。 嘉揚握拳頭,深深吸進一口氣。 「每天打一通電話回來。」 「一定。」 壓力雖大,但嘉揚還是答應母親。 打一通電話而已,有甚麼難?唉,真正實踐過的人才知道不容易。首先,要計準時差,每次得定時,最好是母親時間上午十時左右;第二,要勻得出時間做這件事,電話需順利接通,否則,又得再撥,漸漸變成極大負擔,有大學同學一個月後放棄做不孝兒。 嘉揚決定先練習一下。 在體育器材店鋪購買衣物時,看看手錶,十時正,她打電話問候娘親:「好嗎?」 「好甚麼,」母親沒精打采,「父母早已辭世,兄弟遠離,非常寂寞。」 嘉揚無言,這也是他們怕打電話的原因之一。 「我馬上回來陪你。」 「陶芳在學做百寶鴨,你也一起玩吧。」 嘉揚一聽怕了,皺上眉頭,她一天吃五餐,從來不起油鍋,對不起,她有事。 「我還是去找參考書吧。」 過兩天,嘉揚便起程了。 第一站飛巴西裡奧熱內盧。 珍做先鋒,她與麥可殿后。 赫昔信來送飛機,開頭他相當風趣:「喂,同巴巴拉華德斯同級時切莫忘記我們小電視臺。」 後來有點不捨得,緊緊擁抱她,哽咽。 他一向對她有意思,只是沒有勇氣表示甚麼,他有自知之明:前妻太多,喝得也太多,故此美好的人與事看看也只得算數。 「再見。」 嘉揚與麥可都只有手提行李,那黑人可說只得一套替換衣裳,所有空位用來裝載器材。 他剃掉了頭髮,整齊得多,可是一雙眼睛更顯得銅鈴大,嘉揚覺得此刻他又像古時廟宇外的四大金剛。 多麼怪異的小組:一個中東女性,一個華裔少女,加一個黑人,加一起諳五種言語,可以行遍全世界了。 嘉揚閉目假寐,年輕的她無論在甚麼地方都睡得著。 黑人悄悄打量她。 他覺得這東方少女似二十年代法國裝修藝術時期的小小象牙雕像:雪白精緻的小面孔、細細手腳,甚麼都袖珍一點點大,不像真人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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