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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


  我不知道。

  我呆在那裡,我竟不知道。

  「什麼,你不知道?太沒心肝,又不是祖宗十八代,可以有充分理由忘記,她是你的外婆!」方中信生起氣來。

  「有幾個人可以一口氣說出他外婆的名字?」

  「我可以。」

  「你怎麼同,你祖上留下多少東西給你,你承受他們一切福份,當然要牢牢記住,而我外婆是一個最最可憐的女子,一早遭丈夫遺棄,又在二十多歲便罹病逝世,誰耐煩記住她的名字?」

  老方拍案而起,「進步,這叫比我們進步?你們太勢利太可怕。」

  他罵對了。

  我羞愧地低下頭。太忙個人的前途、太自我中心,不但連外婆沒有注意到,甚至是母親也疏忽。

  難怪她那麼寂寞,又缺乏安全感。

  「怎麼,未來世界中,老人的地位降至零?因為有人工嬰兒,因為有青年營,所以更不需要老人?」他責備我。

  我的心炙痛。「不,」我說:「社會鼓勵敬老,是我不好,我是冷血動物。」

  懊惱得要吐血。

  為什麼不好好聽母親傾訴?並不是忙得完全抽不出空來,並不是沒有時間,為什麼隨她自生自滅?

  「想呀,追思呀,她叫什麼名字?」

  我悔極而笑,「或者我可以打電話問母親。」

  方中信一聽,呵哈呵哈大笑起來。

  一直談到半夜才睡。睡夢中隱隱聽見外婆叫我。

  「愛綠,愛綠。」她有一張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面孔,聲音充滿憐愛。

  如何會叫我愛綠?我從來沒有見過她,她如何會得入夢來?

  醒來時淚流滿面。

  一照映射器,看到自己臉容黯澹,黑眼圈,滿下巴小皰皰,嚇一大跳,怎麼會變成這樣?數天間就老了,這裡一年等於二十年,此刻的我,看上去真會比我的外婆老。

  我忍不住鬼叫起來。

  方中信沖進來,問道:「怎麼回事,做噩夢?」

  「比噩夢更慘。」我用手掩住臉訴苦。

  「你沒好好的吃,又不肯好好的睡,唉,習慣就好了。」方說。

  「永遠不會,」我嗚咽。

  「想起來沒有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令堂尊姓大名?」方中信問道。

  「她姓鄧,鄧愛梅。」我說。

  「你姓陸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你跟你父姓?」

  「還有別的選擇?」

  「當然,你可以隨母姓。令堂可能是隨令外祖母姓,你懂嗎?」

  「你用白話文我就懂。」我白他一眼。

  「喂,」他說:「我不過是想幫你。」

  「你的意思是,照鄧愛梅三個字去找我外婆,可能永遠找不到?」

  「對了。」

  「那怎麼辦?」我愁容滿面。

  「總有點蛛絲馬跡,仔細想想,又不是急事,看樣子,你起碼還要在此地住上一年半載。」

  「閉上你的烏鴉嘴。」

  「你又來了,從沒見過如你這般刁潑的女子,動不動就罵人。」他教訓我。

  「對不起。」我氣餒。

  他叫我用早餐。

  這人似乎喜歡吃烤麵包。

  製造半公斤麵包,把種植麥子、輾轉運輸、加工生產的消耗能量加在一起,大概需要三千卡路里,而方中信吃下這半公斤麵包之後,所產生的勞動量,只相當於一個半卡路里。

  多麼瘋狂。所以像麵包那樣的食物,受淘汰是必然的。

  最重要的是,它不好吃。

  我連喝兩杯清水用來洗腸胃。

  什麼都不慣,一切生活上瑣碎的習慣用具他們都沒有,他們所用的瓶瓶罐罐多得可怕,方中信的頭髮比我還長,光是用在頭髮上的用品有四五種,每天起碼花上半點鐘,還要用熱風烤,而結果不過如此。我不認為他是空前絕後的美男子,但話得說回來,他長得不錯。

  〖第四章〗

  通話器鈴鈴的響了,他跑去聽。

  這具小小的東西絕對不管什麼時間,愛響就響。

  奇怪的是,方中信似乎對它絕對服從,一響就去接聽,不管在看書、吃飯、假寐、談情,總是以它為先。

  在我們那裡,通話器每日操作時間限於早上九時至十一時,其餘的時間,純屬私用,無論什麼急事,都得等到明天。

  很多人還說九至十一點時間太長,要改為九至十點才恰當。

  只見他對牢話筒嘰嘰咕咕他說一大堆話,越來越不耐煩,越來越大聲——

  「我說過我有事,不,不可以,不是莉莉,你別管,看,我很忙,就此打住,好不好?」

  那邊好像還在懇求。

  他又說:「我們只是普通朋友,我對你沒有意思,你這樣子下去,叫你丈夫知道,沒有好處,再見。」

  他掛上通話器。

  我有點吃驚。

  原來除了莉莉,他還有別的女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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