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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


  那位先生曾說:等五十年好了,時間總是會過去的,屆時我還不是會回到家鄉,我七十六歲,母親五十五歲。

  要不就反過來想:我二十六歲,母親才五歲。

  唉,最愛同我們開玩笑的,一向是時間。

  趁著夜晚,我集中精神思想。

  母親這些年來向我傾訴的絮語,我從來沒有集中細聽。

  在我十三歲那年,政府創辦青年營,大家都去寄宿,與父母的距離無形中越拉越大。

  我只知道母親是孤兒,外祖父在她出生前便離開她們母女,外祖母在她很小的時候患病去世。

  在那個時候,什麼病都能奪去人之生命,尤其是癌症,猖獗得離譜,每每趁人在最年輕最有為最不捨得離去的時候來製造痛苦。

  外祖母是什麼病?我搜索枯腸也想不到那專用名詞,因該種病不再發,漸漸也湮沒不為人知。

  是什麼?

  外祖母去世那年,母親有多大?

  她說她很小很小,在念書,是,幼兒班。一種很有趣的學習方法,孩子們共聚一堂,唱唱歌拍拍手,學單字以及畫圖畫,通常因為他們在家無聊,父母派他們去那裡找點歡樂。

  他們七歲便要正式入學。

  那年母親應該在七歲之前。

  不會是五歲,不會是現在吧。我驚恐的想。

  雙陽市這麼大,怎麼去找她們?

  「還不睡?」

  是方中信。

  我開了門。

  「睡不著。」

  「別想太多。」

  我們在沙發坐下來。

  「那位先生會替你想辦法的。」

  「謝謝你。」

  「謝我?」

  「是,為我花那麼多時間心血。」

  「喂,大家是朋友。」

  「我一直詆毀你,對不起。」

  「我也不見得很欣賞你,老嫌你不是冥王星公民。」

  我們相視而笑。

  「很不習慣吧。」他同情我。

  「是,你看,我臉上忽然發出小疙瘩來,水土不服。」

  他探頭過來細視,「你吃糖吃多了,虛火上升,這兩日來你最低限度吃下兩公斤的巧克力。」

  「會有這樣的副作用?」

  「自然。」

  我懊惱:「真怕在你們這裡惹上不知名的細菌。」

  他莞爾:「是,我們這麼髒這麼落後。」

  我不作聲。

  他問:「在你們那裡,是否已經全無黃賭毒賊?」

  我支吾:「總而言之,比你們略好。」

  他歎一口氣。「抑或你根本不關心社會情況?像一切小資產階級,住在象牙塔之中,與社會脫節,只掛住風花雪月?」

  我微笑,「你呢,你又知道多少?對於低下層的悲慘生活,你難道又很關注?叫你描述八五年雙陽市貧民窟中之苦況,你是否能作詳盡的報告?你不過活在巧克力的甜霧中,與莉莉這樣的女伴打情罵俏。」

  輪到他沉默,他說:「我也是社會活生生的一分子,社會也需要我。」

  「是呀,」我說:「我倆誰也不要挖苦誰。」

  方中信說:「換言之,我與你是同族人。」

  我們緊緊握手,終於消除隔膜。

  「你說你在圖書館工作?」

  「唔,每天我聽兩本書,上午一本,下午一本,有時書本壞得令人昏昏欲睡,字句無論如何不入耳,簡直會反彈出來。」

  「聽?不是看?」

  「視力太吃重,所以用儀器讀出,孩子們特別喜歡,他們很愛聽書。」

  「我明白,像無線電。」

  「可是電臺盡播垃圾,書本可以自己挑。」我提醒他。

  「嗯是。」

  「老方——」

  「老方!」他怪叫起來。

  我笑:「怎麼,不習慣?我不會像莉莉那般嬌嗲,我們是兄弟。」

  他也認命,揮揮手:「你想說什麼?」

  「在雙陽市要找一個人怎麼著手?」

  「辦法很多,當然,先要看看你打算找的是誰。」

  我沉默。

  他一猜就猜著,聰明人即是聰明人:「你母親?」

  「母親太小,我要找的是外婆。」

  「你猜你外婆大還是你大?」他問。

  聽聽,這種問題要不要命。

  我答:「可能我還要大一點點。」

  「她叫什麼名字?」他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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