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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


  年少力壯的當權派,不用說。日子是過得逍遙地。

  「來,我們可以走了。」

  「我想看看我的車子。」他有點不好意思。

  我馬上不悅,「你把它拆爛了是不是?破壞,你只會破壞。」

  「你且別忙著罵我,我只不過開著它去兜了一次風。」

  「不問自取,是為賊也。」

  「咦,你還懂得用這一句成語?」

  「一路流傳下來,怎麼不懂?」我瞪他一眼,「我告訴過你我是地球人。」

  我逼著他把我帶到車房去。看到車子無恙,才放下一塊大石頭。

  我說:「不准你的至親友好再來玩我的車。」

  「咄,要同樣做一部出來,也不是難事,只是我們還未找到大量生產的辦法,你稀奇什麼?」

  奇怪,這大概是我的錯,在2035年,丈夫一開口便與我吵,在一九八五年,方中信也同我吵。

  我從前一向沒有檢討自己,看樣子是我的不是。

  「算了,回去吧。」他說。

  在回程上他把車子開得飛快,像是炫耀。

  我仍然想回家。

  將來,當科學進步到可以在空間自由來往的時候,或許我們可以參加五天十天旅行團,隨便挑選一個年代去做客人。但來了不能回去,滋味可大大不同。

  到了方宅,甫推開大門,便有一隻花瓶摔過來,差點落在我的頭上。誰?人沒有出來聲音已經先奪人。我已經夠煩惱,不要再叫我應付多餘的人、多餘的事了。

  方中信把門踢開,像是應付殺手一樣。

  我看到一個妙齡女子站在大廳中央,叉著腰,雙眼圓睜,瞪著他,當然也瞪著我,她怒火中燒,咬緊牙關,誓死要與我們算帳的樣子。

  要命,我想,這一定是粉紅色浴袍的女主人,好,如今我水洗不清。我很疲倦的坐下來。

  那女郎與方中信攤牌,嘩,性如烈火,一手扯住他的領襟要請他吃耳光,而阿方也妙,一二三伸出手來擋,同她對招,純熟得不得了,分明是練習過千百次,這是他的老情人,毫無疑問。

  怎麼這麼凶,我與丈夫雖然唇槍舌劍,卻從來沒有動過粗,太過不堪。

  一邊嘀咕,一邊又怕花拳繡腿會落在我身上,痛不會很痛,不過一世英名就此喪盡。

  我想表白,又不知這種時候說什麼話,驚駭莫名。

  只見他們扭在一堆,醜態畢露,似乎還沒有進化為人。

  刺激過度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。

  她放開他,目標轉向我,「你這騷貨,笑什麼?」

  我,騷貨?

  我說:「我不是他的什麼人,你別誤會。」

  阿方罵我:「沒義氣。」

  那女郎氣呼呼的坐下來,「你別讓他騙到你,他甜言蜜語,低聲下氣,什麼都來得。」她傾訴。

  「不會的,我不會受騙。」

  「你別誇口,他花樣多著呢。」她警告女同胞。

  「不是的,你弄錯了,我是他長輩,我們不是那種關係的。」

  那女郎靜下來,她似乎有點明白。

  我留意她的神情,知道危險時期已度過,再轉頭看方中信,只見他臉上被她抓起幾條細痕。

  真窘,這傢伙已醜態畢露,不知還有什麼弱點未經暴露,難為我第一眼看見他,還把他視作英雄。

  唉,這年頭,女人越來越美,英雄卻不復再見,原來五十年前,猛男已開始消逝。

  「大家坐下來慢慢談好不好?」我大膽建議。

  那女孩子坐下來,拉一拉扯爛的衣袖,攏一攏長而鬈曲的頭髮。

  到這個時候我才看清楚她,多麼奇異的打扮:這麼長而毫無用處的頭髮,不知要花多少時間來打理,還有,十隻指甲上搽著鮮紅的顏色,這又有什麼作用?難道她以為這便是美?腳上穿著一雙古怪、有高跟的鞋子,把她身體的重力全部傾向前方,是以她走路的時候,非要把胸向前凸,挺直腰板來平衡不可,比踩高蹺更難。

  我津津有味的打量她,她也在研究我。

  她的敵意像是消失了,好奇的問我:「你額前那片東西是什麼?會閃光。」

  我不自在的側過頭去。

  「你的頭髮全部剪光,幾乎貼緊頭皮,是最流行的樣子嗎?衣服那麼窄,不過料子看上去好像很舒服,你好時髦,你到底是誰?」她趨向前來。

  我微笑,「我是騷貨。」

  女郎不好意思起來,「你怎麼會,你這樣好氣質……是我誤會,你別見怪。」

  咦,我倒是喜歡她坦誠,她這一贊令我飄飄然。

  「你到底是誰?」她追問。

  我是誰?我比他們大五十歲,只能做他們的婆婆。

  於是說:「我輩份很大,我是方中信的表姑。」

  「真的,他從來沒同我提過。」她很有興趣。

  我索性同她開玩笑,「你叫我陸姑姑吧。」

  她格格的笑起來,「這麼時髦的姑姑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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