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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


  「來,走吧,到我工廠來參觀。」

  「不想去。」

  「別鑽牛角尖,天下不止你一個人有心事。」

  我無奈,只得跟他走。

  他的廠是一個美麗的地方,我當它是名勝區。

  孩子們若能來到這裡,不知道要高興到什麼地步。

  方中信同我說:「你沒見過新鮮的可哥果吧,像榴槤,味道似喝花蜜一般,只有當地土著才享受得到,我在巴西的巴哈亞郡住過一星期,吃過一個,畢生難忘。

  「可哥離開本家就身價上升,本廠採用的原料來自紐約的交易所,位於世界貿易中心。」

  (人離鄉賤,物離鄉貴)

  「來,我們進入第一號廠房,在這裡,發酵後的可哥經熱力壓力變為巧克力醬。別老縮鼻子嫌落後好不好,什麼,香?當然。」

  「巧克力作為糖果吃是一八四七年才開始的事,富麗斯、吉百利、高達華、雲豪頓,這些都是舉足輕重的名字。」

  「別像一根木頭似的,來看,在這裡,加了可哥白脫及糖的溶醬要攪拌七十二小時。像不像童話世界?自小我就期待承繼父業,我愛巧克力。看得出來?哦。」

  「還有,請坐,你知不知道巧克力最神秘之處在什麼地方?讓我告訴你,巧克力含一種化學分子,當人墮入情網,他的腦子會分泌同樣的分子。」

  「真的?」我問。

  「真的。」

  「我相信。」

  「來,試一試我們的巧克力:吻。」

  「什麼?」

  「吻。」

  一小顆一小顆的尖頂巧克力攤在鏤空花紙上,剛自機器間出來。

  吻。

  〖第三章〗

  真浪漫,他們還有這種閒情逸致替糖果取這種名字。

  我取一顆放進嘴裡,沒有取錯名字,真如嬰兒之吻那麼芬芳甜蜜,帶有一絲橙香。

  如果我能回去,一定要帶一些給兩個孩子嘗一嘗,還有母親,她是那麼懷念巧克力。

  「好過得多了吧。」方中信問我。

  我點點頭,答謝他的關懷。

  他按鈴,女侍取來兩杯飲料,用銀盃盛著。

  「喝下你會更舒服。」

  我知道這是可哥粉沖的飲品,忙不迭的喝一口,燙了嘴,但還是值得的,真不愧是諸神之美食,我舔舔嘴唇,無限滿足。

  「還可以吧。」

  「這樣的美食,是否只有你可以供給?」

  「通街都有,兩角半一杯。」

  「孩子們也喝得起?」

  「自然。」

  「太好了。」

  「過獎過獎,所以,只要鑽研一下,你會發覺我們也有些好處。」

  我向他微笑。

  他在他的世界裡,恐怕是個吃香的王老五。

  他當著我面簽署了不少檔,沒把我看作外人,我只覺自己身份曖昧,這算得是什麼?我算是他的什麼人?

  在急難中,我與他認識才兩天,已成為莫逆。

  在這裡,我只有他一個熟人。

  「現在,讓我們談比較嚴肅的事。」

  「是的,」我說:「我怎麼回去?」

  他狡猾的說:「這個不算重要,剛才你說,可哥要絕種,而我方氏的事業會得崩潰?」

  「我沒說過。」

  「陸宜,你對我要老實。」

  「你是聰明人,我怎麼教你。」

  「這間廠有三代歷史,職員共三百零七人,要結束也不是這麼簡單的事。」

  「或者你可以安然步入廿一世紀,用化學品代替巧克力。」

  「化學品?我不喜化學品,對我來說,不香的花不是花。」

  「那你活該頭痛。」

  他點點頭,「能知未來,不一定能夠防範,並非好事,簡直是不幸。」

  他說得對。

  方中信開始有心事,是我不好,我不該告訴他那麼多。

  我問道:「該說說我的事了。」

  「我只是個糖果商,陸宜。」方中信說。

  「你太蹩腳了,我知道許多故事,有很多地球人肯拚死命把天外來客送回家鄉去。」我抱怨。

  「哼。你指那位先生,是的,他肯。」

  「誰,你說誰?」

  「這件事很複雜,要從長計議。」

  他在推搪我。不過他也說得對,這件事不能草率,這像是古代鄉間受了怨辱的女子,要去到京師告禦狀,談何容易。

  要一步一步來。

  他把桌子上的文件一推,像是一天的工作就此完畢,好大的派頭。

  我們,我們要做到發昏才能拿到一點點薪水,老闆連寫字樓也不設,發一套工具,人人坐在家中做,每分鐘動腦筋,根本沒有下班的時候。我羡慕方中信的生活方式。

  他笑:「我知道你在想什麼,我也不見得日日這麼舒服,有時十點鐘還在廠裡。」

  「你的父母呢?」

  「他們在外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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