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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六


  「只要不回香港,不會有事的,你到上海好了。」

  陳爾亨自鼻子哼出來,「我沒盤川。」

  「回到鎮海,同我媽說一聲,我還好,就可以回來了。」

  「那多好,她生了個發財兒子。」

  「我打聽過,有船肯載你回去。」

  陳爾亨怔住,「你有船票?」

  四海微笑,「這種小數目,我還拿得出來。」

  陳爾亨怪叫起來,「好小子,你真的發了財?」

  四海不作聲。

  由踢牛做中間人,他自紅人處買到優質皮貨,轉售給白人,他的英語流利,手法殷實,不虞沒有生意。

  陳爾亨悻悻然,「好哇,外甥發財,舅舅捱窮。」

  四海說下去,「另外有點錢,你替我帶回去給我媽。」

  陳爾亨雙目發亮:「一定,一定。」

  四海輕輕抓住他衣襟,「你保證要交到她手中。」

  陳爾亨叫起來,「你不相信我?你不把我當舅舅,你不想想,你媽是我什麼人!」

  四海逼視他,看穿他的心。

  陳爾亨見到那雙清晰明亮的眼睛與抿得緊緊的嘴唇,忽然噤聲,他發覺外甥已經成人,這些日子來,四海不單長高了大半個頭,且已精通世事,什麼都瞞不過他。

  陳爾亨終於說:「我保證送到她手。」

  四海放開他。

  老陳心有不甘,「但是我不保證海上有強盜船,上天降落風暴,我會大病一場,鳴呼哀哉……」

  四海笑,「不怕,你吉人天相,逢凶化吉。」

  陳爾亨氣餒。

  受傷後他身體大不如前,已不適合再過冒險生涯,他打算回鄉去,別人會捱餓,他不會,他有的是辦法。

  「天氣稍暖,我才走。」他還想討價還價。

  「舅舅,這冬天不是人過的,你趁早走吧。」

  「人家問起我耳朵,我怎麼說?」

  「這裡有的是大黑熊,只說給夠熊咬掉了耳朵好了。」

  「啐!」

  陳爾亨已不是外甥的對手。

  他滿懷委屈的上路。

  四海到碼頭送他。

  陳爾亨自甲板看到外甥一板高大站在河畔,身穿淙熊皮裘長大衣,足蹬皮靴,雙手插口袋中,是,他已經站起來了,沒真想到那小子會站得那麼好。

  他有點寬慰,喃喃道:「哼,不是我把他帶出來,他會有今天?還在鄉下餓肚皮呢。」

  四海當然沒聽到這番怨言,他只希望舅舅能回家替他報個信。

  近年底,外國人有個大節,四海自告奮勇,到柯家去幫忙。

  柯太太問他:「四海,你知道這是什麼節?」

  四海微笑,「是你們聖人的生日,一如我們孔子誕。」

  「四海,耶穌基督是全人類的救世主。」

  四海只是笑。

  他幫柯太太除下窗幔,拿去洗淨換上。

  「四海,你們國家要打仗了,你可知道。」

  四海只曉得這些年來一直打,又一直吃敗仗。

  「外國軍隊四方八面已開到你們的首都,一觸即發,柯德唐先生說,難免一戰。」

  如此一來,四海想,生活必定更艱難了。

  柯太太說:「你可有聞說過義和拳?」

  四海搖搖頭。

  「聽說他們有魔法,把身體練得刀槍不入,每戰必勝。」

  刀槍不入?

  不可能!四海見識已廣,知道火藥厲害,即使是一座山,說要炸開,也就化為霧粉。

  人不過是血肉之軀,如何擋得了槍炮。

  柯太太說:「四海,你好似不相信義和拳。」

  四海不語,低頭操作。

  「你舅舅的傷勢好了吧。」柯太大改變話題。

  四海答:「大好了,多謝你的問候。」

  「有無查到兇手。」

  四海一怔。

  「四海,你應報告鎮長,將兇手繩之于法。」

  四海說:「外國人的法律,不管支那人。」

  柯太太訝異了,她甚至有一點震驚,「四海,你也這樣想?我滿以為你願意成為我們一份子。」

  柯太太恁地天真!四海默默把厚厚窗幔折疊好,「夫人,我下星期一定歸還。」

  離開柯家,四海驅馬車離去,他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歡笑聲。

  四海往笑聲處看去,來池塘結了冰,一群少男少女正在冰上媳戲。

  四海不禁心響往之,他多麼想學他們那樣穿上那種冰鞋,在冰上飛馳,不過,身分兩樣,地位兩樣,切忌有非份之想,他低下頭,策車離去。

  就在此際,四海忽然聽得一聲驚叫,他抬起頭,剛好看到一個女孩身形一側,墜入冰中,呵樂極生悲,塘上的薄冰破裂,她跌下水中。

  啊,嚴寒天氣穿著厚衣,遇水即沉,她性命恐怕不保。

  刹那間,不知哪裡來的勇氣,明明不關他的事,四海卻已經在車頭搶過一捆繩索,躍下馬車,一邊脫衣服,一邊朝池塘奔去。

  到了塘邊,四海呆住,他看到了最詭異的景象,原來少女墜到水中,並無即時下沉,一直被塘底水沖往下游,她的臉在透明的薄冰底下,可以看得清清楚楚,充滿驚怖的大眼睛絕望地盯著她的朋友,手腳無動掙扎,但是無法突破那層冰,無法遊上岸。

  她的朋友一直在岸邊哭叫奔走,但是沒有一個敢跳下去救人。

  她是沁菲亞·柯德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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