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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四


  四海已知道那朝楓樹嶺事故。

  有數名華工不知何故突然發難,毆打白人工頭,被抓起來,關進牢裡。

  其餘數十名同組華工手持斧頭、泥鏟、鋤頭,硬是包圍了簡陋的監牢,要求放人,否則發誓推倒監牢,白人見人多,無奈只得放掉那兩個中國人。

  龐英傑趕去,擺平了這件事。

  他說:「我告訴手足,那兩位兄弟的確有錯。」

  四海問:「那兩個人呢?」

  「在我遊說下,他兩又回到監牢去接受處分。」

  「其餘手足呢?」

  「氣平了,也就願意復工。」

  「倒底是什麼糾紛?」

  「有人罵人是梳辮子的豬玀。」

  四海沉默半晌,「我們可是豬玀?」

  「當然不是,可是捱罵之後,出手傷人總也不對。」

  四海深深嘆息,「我想家,我想回家,在家,即使捱罵,我不會悲哀。」

  「我懂得你的意思,四海。」

  說到這裡,龐英傑忽然咳嗽一聲。

  四海訝異,他還有什麼話要說?

  「四海,兩位兄弟,每人判罰款十六元。」

  四海即時明白了。

  他立刻解開貼身馬甲口袋紐扣,掏出紙幣,數給龐英傑。

  龐英傑十分豪爽,「我叫他們向你道謝。」

  四海雙手亂搖,「不不,千萬別,不用說到我,這是小意思。」

  龐君笑,他策馬而去。

  何翠仙不知恁地知道了此事,破口大駡:「三十二塊錢,他媽的我兄弟要洗熨多少件衣裳才賺得了三十二塊?就此叫那郎中哄騙了去,真不甘心。」

  四海只是陪笑。

  「你!你這樣亂闊綽,一輩子返不了家鄉。」

  四海天不怕地不怕,只怕這種詛咒,抗議道:「翠仙姐。」

  「你這個蠢人,荷包襟牢點你會不會,以後錢全交給我,我替你收著。」聲音低下去。

  她想到她自己,愛吃愛穿,又喜買時髦衣裳胭脂水粉花露水,還得雇保鏢傭人,在這種小鎮,收入同在香港,真是沒得比,幸虧會得鑽營,不然,何尚有餘。

  她氣餒了,「四海,我想家,你想不想?」

  四海故意說:「我現做老闆呢,家有什麼好?」

  「可是我回不去了,你看我雙手,四海,夜夜我都做噩夢,指縫有血滴下,四海,我殺了羅便臣,我一輩子回不去了。」

  四海不語。

  「我想念香港,我的客路比誰都廣,誰不知道香港有個何翠仙,我何止認識一兩個爵爺。可是火槍嘭的一聲,我的夢就粉碎了,不得不跑到這種醃臢地方來……」她用手掩著臉。

  四海怕她哭。

  正想溫言安慰,她卻放下了手,盈盈地笑,「啊,四海,這都是命。」

  四海又放心了。

  這時龐英傑匆匆進來,他來還錢,「四海,兄弟們湊的分子,都說不能叫你付。」

  一時沒把男裝打扮的何翠仙認出來,又說:「四海,今晚我要出發到那魯鎮去看地盤,此去要一兩個月,你自己保重。」

  「龐大哥,」四海說,「那魯鎮那麼遠,也幹你事?」

  龐英傑笑,「鐵路到哪裡,我到哪裡,那怕鋪到交技利。」

  他一轉身,不提防看到一雙關注的眼睛,他呆住,這不是何翠仙的貓兒眼嗎?

  他緩緩別轉頭,戴上帽子,朝她頷首,一聲不響離去。

  龐英傑走了很久,何翠仙才說:「那流氓……」連她自己都覺得口不對心,氣勢虛弱,說不下去。

  四海早已看出苗頭來。

  他走到一角,取起衣裳逐件折好,一邊自言自語喃喃說道:「去交技利就去交技利好了,龐大哥那樣寬的肩膀,什麼擔待不起。人一走,就錯過機會。」

  洗衣場內一片靜寂,針落在地下都聽得見。

  四海見沒有回音,又說:「已經到了這種地步,眼看絕路了,卻又碰到這樣難得的一個人,跟了去,從此落地生根,倒也是好事。」

  又是一片靜。

  過了不知多久,何翠仙張了張嘴,四海以為她要罵他,但是沒有,她的嘴又合攏。

  又過了不知多久,她才嚅嚅說:「四海,你真認為如此?」

  四海點點頭。

  何翠仙悲哀了,她垂下頭,「可是,你看我,四海,我是這樣的一個人。」

  這時四海斬釘截鐵地道:「翠仙姐,你與龐大哥在我心目中,一般高一般大,一分不差。

  何翠仙喜悅地又說:「四海,你真認為如此?」

  四海又頷首。

  「我回去想想。」

  「龐大哥的營房就在前邊。」

  翠仙出去了。

  四海內心,有一股跳躍的喜悅。

  第二天,他去瓦斯鎮找何翠仙,只聽她的姐妹說:「嘿,你說奇不奇,她昨夜收拾細軟只說要到一個地方去見一個要緊的人,個多月才回來。」

  四海笑了。

  何翠仙會有辦法的,如果她對異性沒有辦法,還有誰有辦法,四海放下心頭一塊大石。

  那夜,四海早早休息。

  天氣轉冷,聽說到了冬天,全地結冰,要生火取暖。那一夜,四海額外懷念母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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