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縱橫四海 | 上頁 下頁 |
二十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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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提到這個人,何翠仙便惡向膽邊生,柳眉倒豎,厲聲問:「四海,你倒底聽誰講?」 四海一疊聲應:「我聽你的,我聽你的。」 翠仙猶自生氣,「他有槍有鞭,你有什麼?」 四海實在忍不住,「翠仙姐,龐大哥不是那樣的人。」 翠仙一頓足,走了。 可是四海內心隱隱納罕,她那麼恨他,何故? 恨一個人,是需要些力氣的。 日子過得快,四海聰明伶俐,很快說得一口英語,文法造句不大正確,可是已足夠表達意思。 說也奇怪,他十分有生意頭腦,又會動腦筋革新,洋人怕中國人的洗衣髒,因為目睹工人嘴裡含水噴到衣服上熨,四海設法找了噴壺來,免用嘴巴。 開一爿小小洗衣店也不容易,自然有人登門勒索生事,但是四海一則沾龐英傑的光,二則,何翠仙也照顧他,小小羅四海居然賺到利潤。 他想把利錢存到銀號去。 翠仙沉默一會兒說:「他們不受支那人做存戶。」 「錢又不分黃同白。」 「權且忍耐,有一日,他們會為黃人開銀號。」 「幾時?」 何翠仙說:「快了。」 四海忿忿不平,「快是什麼時候,一百年還是二百年?」 翠仙有信心,「當你的孫子賺大錢的時候。」 四海不禁大笑起來。 翠仙卻悠然,「四海,時間過得不知多快,我們終有那一日。」 「算了,我只不過想吃飽肚子。」 「四海,切莫氣餒。」 四海看著何翠仙,她學西洋女時髦打扮,頭髮上插條長長羽毛。每次笑,羽毛便輕輕顫動,頭上似停著一隻鳥,隨時會振翅飛走。 他從沒問她,她可有嫁給那荷蘭人,從荷蘭,又如何來到溫埠,他不想知道。 他去過瓦斯鎮探望她,大屋有好幾屋高,樂師彈著琴,琤琤琮琮,婢女捧著各式飲料招呼客人。極之熱鬧,她生活究竟如何,四海也不想深究。 正如他不想母親知道他目前的境況, 他熨得滿手起泡,尚未痊癒就浸到水中擦洗,一塊一塊爛肉永遠出水,他見了人,不敢伸出手來,怕人嫌贓。 一日,隨龐英傑去柯德唐家做翻譯,他又見到了柯太太。 柯太太一聲不響,轉入屋內,稍後取出一小盒藥膏,輕輕同他說:「晚上睡前擦這個,好得快。」 四海默默接過藥膏,放進口袋、一直捏住它,直到盒子發熨。 四海那日的翻譯內容如下: 龐:「柯先生,即使不是為著華工著想,為著你們的健康,也應照顧到我們的醫藥問題,許多病都會傳染。」 柯:「六合行在愛莫利鎮的代表李順答應負責這個問題。」 龐:「李順推搪。」 柯:「恕我無法干涉。」 龐:「我恐怕疫症會得蔓延。」 柯:「不必虛驚,去年傳說華工傳染麻瘋及天花,還不是一場謠言。」 龐:「柯先生——」 柯:「嚴寒快要來臨,你教手足設法過冬是正經。」 談話到此為止。 龐英傑無功而退。 柯德唐隨即與一班同胞出去了。 四海沒見到柯小姐。 龐英傑隨即接到消息,楓樹嶺那邊有工人出了事,又匆匆趕去。 那夜,臨睡之前,四海在閣樓上用柯太太的藥膏細細把傷口搽了一遍。 他看到紅人夥計悄悄溜出洗衣店。 四海好奇心強,尾隨在他身後。 紅人也機靈,發覺了,轉過頭來,拍拍胸口,「四海,朋友。」 四海也笑說:「踢牛,朋友,深夜,到什麼地方去?」 踢牛手中挽出一個包袱,他恭恭敬敬把它放在地上,小心翼翼打開,四海看得有點心驚,不知布包中會滾出什麼東西來。 只見踢牛小心揭開包裹,四海踏前一步,噫,他訝異,是一頂美麗的羽冠。 踢牛將它緩緩捧出,莊嚴地帶在頭頂,「踢牛,一族之長。」 那頂雪白繡珠的羽冠使踢牛看上去與平時好比判若兩人,四海從來不知踢牛原來是酋長,不禁刮目相看。 「你的族人呢?」 「全遭白人殺害,土地,牲口,都叫白人搶走。」 「啊。」 踢牛聲音悲涼,「一族之長,現在替黃人洗衣鋪打工。」 四海見他說得有趣,忽然想笑,卻又不敢,只得低下頭。 踢牛說下去:「月圓之夜,踢牛到空地舞蹈,祈禱,盼上蒼庇佑。」 四海說:「那你去吧。」 「黎明,踢牛自會回來。」 「祝你幸運。」 第二天一早,踢牛攜著他珍貴的羽冠包袱園到洗衣店,而四海發覺柯太太的藥膏真管用,傷口縮小邊沿結痂,眾人又開始操作。 黑人赫可卑利對四海說:「老闆,你賺了錢,可以回鄉下,你真幸運,我們什麼地方都不用去。」 四海訝異,「你沒有家鄉?」 黑人抬起頭,「我在此出生,我父亦在這裡出生,我祖父被白人擄拐,遠渡重洋,賣作奴隸,愛比·林肯釋放黑奴,我們營生仍苦,永遠回不到家,因我不知家在何處。」 這時踢牛忽然說:「白人,蛇舌,吞噬一切。」 四海早已深覺白人厲害,至今又有深一層認識。 那天黃昏,龐英傑來探訪四海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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