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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二


  「你怕?」

  四海搖頭,「不,我不怕。」

  他推門進去。

  王得勝躺在被褥堆中,還沒接近他,四海已嗅到一股極難聞的氣味。

  王得勝是蘇醒的,「他們走了?」

  四海喂他喝水。

  王得勝的臉在微弱的燈火下宛如一具骷髏,四海忽然明白什麼叫做油盡燈枯。

  「小兄弟,這間作坊,就送給你了。」

  「你說些什麼。」四海不敢看他。

  王得勝忽然笑了,「人是萬物之靈,對自己的生死,總有點數目,小兄弟,我來不及娶妻生子了。過年過節,你替我點一支香,拜拜我。」

  四海裝作沒好氣,「快休息,別亂講。」

  王得勝靜下來。

  四海只當他睡了,過一會兒他卻嘟嘟囔囔地哼起小曲子來:「啊,歎人生,如花草,春夏茂盛,冬日凋零。」聲音漸漸低下去。

  他睡著了。

  再也沒有醒來。

  中醫老趙算得很准,中午,不遲不早,四海承繼了那間洗衣坊。

  在那種蠻荒的,只講究生存的地方,死亡並不會帶來太大的悲傷。

  同一天內,山泥崩濘,活埋兩名華工。

  翌日,富利沙河有船沉沒,一名華工沒頂。

  再過兩日,一條枕木自高堤滾下,一名華工走避不及,壓斃。

  但是當地的《世紀報》卻這樣公佈:自六月十五日以來,鐵路上並無死傷。

  很明顯,沒把華工計算在內。

  翠仙來看四海,她那日作男裝打扮,頭髮壓在帽子底下,一進門便擰住鼻子,對黑男僕說:「高利活,這種地方連你都不要住可是?」

  翠仙又對四海說,「我替你雇兩個工人,還有,這裡搭一個閣樓,你在閣樓上睡,比較乾燥,那邊整幾個架子出來,濕衣服掛上邊,窗戶挖大些,光亮點,大門前裝個櫃檯,那才像一爿店,門外掛一個招牌,叫什麼。叫四海洗衣可好?」

  「不,」四海說:「叫得勝洗衣。」

  翠仙一怔,才點點頭,「四海,你就是這點好。」

  「翠仙姐,你對人才沒話講。」

  翠仙的聲音低下去,變得十分溫柔,「我對你不一樣,我講過要報答你。」

  她輕輕握住四海的手。

  半晌才說:「高利活,把我買的衣裳給四海。」

  四海自黑僕手上接過一大疊新衣物,誠懇他說:「謝謝你,高利活。」

  高利活笑了,露出雪白牙齒。

  翠仙說:「我明日就叫人來開工。」

  那天晚上,四海見到了舅舅。

  四海無法不笑。

  陳爾亨在一間簡陋的木屋內開賭檔,燈光通明下他蹲在長木台後面,嘴巴不知嚼些什麼東西,一邊吆喝:「魚蝦蟹,買定離手!」

  他的客人華洋雜處,一個個銅板那樣下注,已足夠使陳爾亨衣食不憂。

  老陳猛地抬頭,看到了外甥,他朝四海擠眉弄眼,表示春風得意,四海知道他走不開,悄然離開賭檔。

  一出門,就碰到熟人。

  是那位沁菲亞·柯德唐小姐。

  她穿著一襲粉紅色碎花衣裙,淡黃的頭髮上綁一隻同色大蝴蝶結,雪白的小面孔,看上去真似朵花一般秀麗,四海有點自慚形穢,閃在一旁。

  柯家住在西邊的山上,高高在上,怎麼會到這種地區來?

  立刻有人解答了四海的凝團。

  「沒想到外國人會那麼好心。」

  「可是也有條件的,叫我們不要拜祖先,叫我們信耶穌。」

  「不管他了,你看她,硬是醫好了孫小三。」

  「小三真幸運,都沒有進的氣,被扔在路邊,柯夫人揀了他回家,居然活了過來。」

  四海一怔,沒料到那刁蠻的小姑娘會有一個慈悲為懷的母親。

  他不再仇視沁菲亞·柯德唐。

  四海低下頭,側一側肩膊,想找路回家。

  誰知有人攔住了路。

  「支那人,讓開!」一聲嬌吆。

  柯太大連忙叫女兒噤聲。

  這就是怨家路窄了,柯德唐母女不知怎地,已經站在他面前。

  四海學著洋人那樣除下帽子,正眼不看沁菲亞,只對柯太太鞠躬,「夫人,你先走。」

  柯太太有點意外,「謝謝你。」拉著女兒疾走。

  沁菲亞猶自回過頭來瞪著四海。

  四海訝異,面孔長得那麼好看,心腸卻如此兇惡,何故?

  看年紀,沁菲亞應同包翠仙差不多,呵,四海歎口氣,抬起頭,那個翠仙。

  如今想回頭,收拾衣服離家那一幕,已好似是前世之事了。

  翠仙早已嫁了人了。

  回娘家探親的時候,不知有沒有到那面牆下去等小朋友的音訊,抑或,早已遺忘少女時期的玩件。

  四海是那樣想念她,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女孩子。

  有錢使得鬼推磨,果然,在何翠仙的指使下,三個洋鬼子上門來為得勝洗衣鋪裝修門面。

  這是鎮內第一間門面有字號的洗衣店。

  翠仙還替他雇了兩個夥計。一個黑人,一個紅人,均年輕力壯。

  四海有意見:「為什麼不照顧自己人?」

  翠仙搖搖頭,「四海,你不懂那麼多,請華工,你著說他兩句,他便怪你擺老闆架子,你對他有禮,他便坐大,很難管教。」

  「可是龐大哥管十個人,此地華工都聽他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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