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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


  老水手把四海帶到廚房,他第一次見到西洋人的灶頭,啊,不得了,生火用一塊塊黑色的煤炭,用風箱吹得通紅,上邊擱著鐵板,大銅鍋一隻只排開,陣容龐大,廚房裡熱得人面色通紅,心火旺盛,大廚一見他就喝道:「還不動手?」

  四海立即投入工作。

  他負責烤麵包,一片片簿簿的麵包夾在夾子裡,朝著炭火烤到兩面黃為止。

  別看這簡單工夫,挺考人,稍不留神,立刻烤焦,一個早上四海聚精會神瞪著炭火,眼前漸漸一片血紅,汗水直滴下脖子。

  他用一塊白毛巾紮在額頭。

  沒想到第一天工作就獲得讚賞,水手下來,大聲說:「今朝的吐司呱呱叫,沒有一塊焦,船長問你們是幾時轉的性。」

  四海高興得一顆心突突跳。

  翠仙知道了這事,詫異問:「你喜歡做廚子?」半晌才喃喃說:「也好,行行出狀元。」

  陳爾亨笑,「他怕餓,靠近廚房,比較穩當。」

  四海被說中了心事,但笑不語。

  在廚房裡,他手不停,什麼都肯做,學一次即會,沒他的事,也在一旁暗暗留神。

  只是那爐火實在熱,四海發了一臉瘡,每晚臨睡,四肢百骸均酸痛得如要分家,可是一覺睡醒,又像沒事人一樣。

  船到天竺,他已成為廚房一份子,自由進出。

  他舅舅說:「偷點好東西出來吃。」

  四海立刻漲紅面孔。

  「不中用的東西。」

  翠仙嗤一聲笑出來。

  她又長胖了,氣色好許多,不知從何處弄了一把摺扇回來,自然沒有先頭那幾把考究,但裝模作樣地扇起來,也很有風情。

  四海覺得十分寬慰,倒底又活下來了。

  一夜,四海在廚房輪值,師傅們均已休息,一名學徒開小差去了乘風涼。

  偏偏有水手下來說:「船長肚子餓想吃宵夜,快弄碟可口小菜。」

  四海頭皮發麻,呆在那裡。

  「喂,快動手呀,我站在這裡等你做。」

  四海逼不得已,隨手抓起蔬菜肉粒,燒紅了油撒下炒一炒,手忙腳亂,加些胡椒細鹽,以及華工吃剩的白飯,盛在碟子上,雙手捧上。

  水手見鍋氣十足,香噴噴,眉開眼笑捧著上去了。

  這時那學徒氣急敗壞地趕到,「你做了什麼,嘎,你做了什麼拿上去,你作死?」

  兩人戰戰兢兢,蹭在一角,那學徒是廣東人,一邊哺哺罵:「作死,作死。」

  半晌,船長房那水手又出現了,「喂,剛才那味小菜,叫什麼?」

  用學徒走投無路,仍罵:「作死。」

  誰知水手會錯了意,「雜碎?」豎起大拇指,「好好吃,船長讚賞呢,中國菜,頂呱呱。」他走了。

  四海與學徒面面相覷。

  雜碎?

  從來大師傅說:「我做了一輩子廚房,都沒聽過有雜碎這味菜,可是現在他們三日兩頭指明要吃雜碎。」

  船泊了岸,「要不要去觀光?」老水手問。

  陳爾亨冷笑,「有什麼好看?人像猢猻,猢猻像人。」

  四海不以為然。

  船上還有黑人,皮膚黑得像墨一樣,四海開頭只當他們開玩笑,用墨搽黑了面孔唬人,後來見全身如此,想必是真的了。

  黑人地位很低,白人黃人都不同他們說話。

  翠仙說:「比支那人還要低一級。」講話的時候,沒把自己當中國人。

  那就真的很低了,白人也不同四海說話。

  一日,四海在甲板上拾到一隻彩色的皮球,剛在躊躇如何歸還給它的主人,只見一個小小外國孩童蹣跚走近,大大的藍眼睛,金黃頭髮,對著四海笑。

  四海正想把球還他,他的保姆出現了,一陣風似捲至,抱起小孩,捂著鼻子,把那只球一腳撥進大海裡去,匆匆走到上層去,當四海患豬瘟,要不,就是大麻瘋。

  之後,翠仙就溫言對四海說:「不要亂走。」

  可是,那樣卑微的他們,居然仍要看不起人,譏笑人家像猢猻。

  四海不以為然。

  翠仙拍打著扇子,「幾時好上岸?真膩了,不是海就是天。」

  「忘了有人要抓你?」陳爾亨真會挖瘡疤。

  翠仙不語。

  他們二人共了這樣大的患難,卻一點不見真情。

  再過兩日,四海總算明白廚房找替工的原因了。

  他到甲板去看熱鬧,只見船長站在船頭念念有詞,隨即一個長條型大包裹被扔到海裡。

  四海替的,便是包裹裡的人。

  老水手說:「沒想到阿根返不到家鄉。」

  四海十分悵惆。

  「他媽與老婆還在日夜盼他回去呢,」他停一停,「消息帶到,都是明年的事了。」

  老水手揉揉眼睛。

  過半晌又說:「離鄉別井,誰也不知道葬身何處。」

  四海忽然之間害怕了,他又幾時才可以回家?

  但隨即他的好奇又戰勝一切,他問:「這麼大的船,怎麼會動,靠風吹帆過大海嗎?」

  老水手笑得眼淚都掉下來。

  「靠機器推動。」

  「什麼樣的機器?」

  「呵,那要讀書才會知道,我不甚了了。」

  「可否帶我去看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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