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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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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是一個胖胖的女太太。」 四海瞪大眼睛,「噫,你怎麼知道?」 「我看過畫片。」 「普通人也見得到?」 「他們風俗不一樣,女皇帝畫片掛在巡捕房,倒處叫人看。」 還有這種事,「神氣嗎?」 老水手回答:「不過是個穿戴考究的外國女人,叫維多利亞,裙子一樣,光著膀子,一頭一身金剛鑽,都是進貢的寶貝。」 四海的問題多得出奇,「他們是女兒國嗎?」 「去,去,替你姐姐買衣裳去。」 四海盡挑薄衣裳。 老水手說:「也要備點厚衣,可是這裡一年四季炎熱,嗯,我在船上倒是收著一箱女服,你問你姐姐要不要。」他做起生意來。 四海莞爾。 獅城女服與他見過的完全不同,布上花紋斑斕,一搭一搭,配合得瑰麗奪目,縫工較粗,四海記得他們羅家家境尚好的時候,母親的裙子密密都是細摺,摺內繡花,每跨出一步,裙子揚動,才露出隱藏的繡花來。 老水手又把他帶到印度街,最吸引四海的是首飾鋪,鄉下孩子進了城,不知所措,貪好看買了一大堆鐲子項鍊,那麼便宜,當然是假貨。 甫出店門,四海便看到英國巡捕擦擦擦操過,紅上衣黑長褲,齊膝的皮靴,一腳踢上來,吃虧的一定是手無寸鐵的小老百姓。 暮色四合,四海收拾了遊興,他想回船去。 此刻,船底暗艙算是他的家,陳爾亨與何翠仙是他唯一親人。 他把買回來的東西攤在翠仙面前,獻寶似。 翠仙只是駭笑,「兄弟,你哪里弄來一大堆垃圾。」不表示欣賞。 她臉色已好得多,不知在船上何處弄來衣裳,仍作西式打扮。 她讓四海看她鎖骨,「斷了,長回來,凹凸不平,」十分感慨,「洋鬼子把我們當豬狗。」 陳爾亨聽見了,在一旁懶洋洋他說:「你自己身上可流著外國人的血。」 何翠仙恨恨他說,「我不是外國人!」 「那麼,」陳爾亨挪揄她,「你是中國人。」 「我討厭做中國人,一輩子不超生的支那族。」 這下子連陳爾亨都動氣了,「那你是什麼東西?」 何翠仙忽然用手掩著臉,像所有女子那樣,號啕痛哭起來,「我不知道,我不知道。」 陳爾亨悻悻說:「雜夾種就是雜夾種。」 船漸漸住西駛。 天氣一直燠熱。 四海發覺翠仙那件黑色長鱉裡有秘密。 他們三人在海上已經有一段日子,吃用卻完全不愁。 每隔一段日子,翠仙便悄悄拆開長衣的縫子,取出一枚小小金幣,拿到甲板上變換他們日常所需。 接著她搬上船艙去住,四海去看過,小小房內有小小的床,鋪著潔白的床單,還有一扇圓型的窗。 翠仙向四海解釋,「這是荷蘭人的船,李竹也真算幫了我一個大忙。」 四海不語,心裡卻想,那李竹,一定得到不少好處,外頭這些人,不見利益,哪裡肯出手幫人。」 翠仙淒然一笑,「我歷年來掙下的錢,為著逃命,也就去淨了。」 語氣像老婦,其實她只比四海略大幾歲,呵經歷的事實在太多,直把她催逼得老了。 「四海,下一站,我們到天竺。」 四海大吃一驚,「那不是唐僧帶著孫猴子去取經的地方?到了西天了!」 翠仙笑:「哪裡算西天,西天還遠著呢。」 「你怎麼懂得這麼多?」 翠仙沉默一會兒,「各路人客告訴我的。」 「西天可是有金山?」 「你以為真的有一座座金山銀金,予取予攜?要用腰那樣粗水炮射到山坡沖爛石塊泥沙,然而用淘籮在水中慢慢淘出金沙來,運氣好,整日才淘到一小撮。」 「我不怕吃苦。」 「四海,每個礦派都有主人,你爭我奪,每日動刀動槍,不知葬送幾許人命,你以為你肯吃苦就行?真是孩子話。」 四海羞紅一張臉。 晚上,他睡在醉若爛泥的陳爾亨身邊,喃喃道:「媽媽,外邊世界真如山海經一般!返家以後,我會逐一告訴給大弟小弟,大妹頭小妹頭他們知道。」 他舅舅呻吟一下,翻一個身,大有醉鄉不住住何鄉之樂。 四海忽然發覺舅舅從頭到尾沒有在現實世界裡生活過,他活著也似做夢,而羅四海不知恁地,誤打誤撞,闖進他的夢去,與他分享夢境裡的喜怒哀樂。 一朝醒來,他仍在家裡,母親會同他說:「到西廂去問四嬸嬸借一殼米。」 四叔四嬸就住在前頭,他們一家有魚有肉,故此每月黃昏專等四海去借米,每日做一次好人,樂趣無窮。 四海歎口氣,如今他離開了家,擔起這項借米責任的,該是大弟了吧。要不,就是大妹頭,男孩上門去又還好些,他們總怕男孩忽然轉運有了出息之後會記仇,而女孩,愛怎麼欺侮都可以,她們憑什麼翻身。 他離了家,一殼米夠吃了。 四海鼻子發酸,終於那窮眼淚被他吞到肚子裡。 他這些委屈,牆內的翠仙統統知道。 他什麼都告訴她。 第二天清早,老水手同四海說:「小兄弟,廚房少了一名夥頭軍,你幹不幹?」 四海大喜,「我行嗎?」 「肯吃苦,有志氣。」 四海茫然,吃苦是生活的第一步,不邁開這一步,什麼地方都不用去。 「我願意嘗試。」 俗雲近廚得食,這下子四海不用愁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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