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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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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邊洗臉我一邊說:沒有人會來救你,之俊,你所有的,不過是你自己。 我要上母親那裡,把話說明白。 我大力用刷子刷通頭髮,一到秋季,頭髮一把一把掉下來,黏在刷子上,使它看上去像只小動物。 陶陶來了,已誇張地穿著秋裝,抱著一大疊畫報,往沙發上坐,呶著嘴。 我看這情形,仿佛她還對社會有所不滿,便問什麼事。 「造謠造謠造謠。」她罵。 「什麼謠?」 「說我同男模特兒戀愛,又說我為拍電影同導演好。」 她給我看雜誌上的報告。 我驚訝,「這都是事實,你不是有個男朋友叫喬其奧?還有,你同許導演曾經一度如膠如漆。」 「誰說的?」陶陶瞪起圓眼,「都只是普通朋友。」 我忍不住教訓她,「你把我也當記者?普通朋友?兩個人合坐一張凳子還好算普通朋友?」 「我們之間是純潔的,可是你看這些人寫得多不堪!」 「陶陶,不能叫每個人都稱讚你呀。」 「媽媽,」她尖叫起來,「你到底幫誰?」 我啼笑皆非。她已經染上名人的陋習,只准贊,不准彈,再肉麻的捧場話,都聽得進耳朵,稍有微詞,便視作仇人。 我同她說:「陶陶,是你選擇的路,不得有怨言,靠名氣行走江湖,笑,由人,罵,也由人,都是人家給你的面子,受不起這種刺激,只好回家抱娃娃。名氣,來自群眾,可以給你,也可以拿走,到時誰都不提你,也不罵你,你才要痛哭呢。」 她不愧是個聰明的孩子,頓時噤聲。 「夠大方的,看完一笑置之,自問氣量小,乾脆不看亦可。這門學問你一定要學,否則如何做名人,動不動回罵,或是不停打官司,都不是好辦法。」 她不服帖,「要是這些人一直寫下去,怎麼辦?」 「一直寫?那你就大紅大紫了,小姐,求還求不到呢,你倒想,」我笑,「你仔細忖忖對不對。」 她也笑出來。 我見她高興,很想與她談比較正經的問題。 她伏在我身邊打量我,「媽媽,你怎搞的,這一個夏天下來,你仿佛老了十年。」 我說:「我自己都覺得憔悴。」 「買罐名貴的晚霜擦一擦,有活細胞那種,聽說可以起死回生。」 「別滑稽好不好?」 「唉呀,這可不由你不信邪,我替你去買。」 「陶陶,這些年來,你的日子,過得可愉快?」 「當然愉快。」 「有……沒有缺憾?」 「沒有。」 「真的沒有?」 「沒有。你指的是什麼?」 「你小時候,曾問過我,你的父親在哪裡。」 陶陶笑,「他不是到外地去工作了嗎。」 「以後你並沒有再提。」 陶陶收斂表情,她說:「後來我明白了,所以不再問。」 「你明白什麼?」 「明白你們分手,他大約是不會回來了。」陶陶說得很平靜。 「一直過著沒有父愛的生活,你不覺遺憾?」 「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生活,你所沒有的你不會懷念。」 她竟這麼懂事,活潑佻脫表面下是一個深沉的十八歲。 「媽媽,你為這個介懷?」 我悲哀地點點頭。 「可是我的朋友大多數來自破裂的家庭,不是見不到父親,便是見不到母親,甚至父母都見不著,這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,換句話說,媽媽,我所失去的,並不是我最珍惜的。」 我默默。 「媽媽,輪到我問你,這些年來你的生活,過得可愉快?」 「過得去。」 「媽媽,你應當更努力,我們的目標應當不止『過得去』。」 「陶陶,你母親是個失敗者。」 「胡說,失敗什麼?」 我不出聲。 「就因為男女關係失敗?」陶陶問。 我不想與女兒這麼深切地討論我的污點。 「陶陶,我很高興你成熟得這麼完美。」 她搭住我的肩膀,「媽媽,你不把這件事放開來想,一輩子都不會開心。」 我強笑地推她一下,「怎麼教訓起我來?」 她輕輕說:「因為你落伍七十年。」 我鼓起勇氣說:「陶陶,你父親,他回來了。」 「啊?」她揚起一道眉毛。 「他要求見你,被我一口回絕。」 陶陶問:「為什麼要回絕他?」 「你以為他真的只想見你一面?」 「他想怎麼樣?」 我看著窗外。 「他不是想領我回去吧?」陶陶不置信地問。 我點點頭。 陶陶忽然用了我的口頭禪:「這是沒有可能的事。」 我大喜過望,「你不想到超級強國去過安定繁榮的生活?」 「笑話,」陶陶說,「在本市生活十八年,才剛露頭角,走在街上,也已經有人認得出,甚至要我簽名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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