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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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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什麼人?不是母親是什麼人?是哪個電視臺的小明星,抑或是新進的女強人?聽葉成秋的口氣,似乎在這位新夫人進門之後,一切還可以維持不變,但我深切的知道,他再婚之後,我們姓楊的女人,再也難上他葉家的門。 我忽然間覺得索然無味,低著雙眼不出聲。 「之俊,」他像是有心叫我知道,好讓我把話傳給母親,免他自己開其尊口。「之俊,我心目中的對象,是你。」 我霍地站起來。 我? 我。 震盪之餘,是深切的悲哀,我做過些什麼,以致招惹這麼大的羞辱?先是葉世球,後是他父親,都對我表示想拿我做情人。 我別轉面孔,但脖子發硬,不聽命令。 我想說,這是沒有可能的事,但葉成秋不同其他男人,我得另議一個更好的理由。 怎麼會呢?他怎麼會提出這麼荒謬的要求?自小到大,我把他當父親一樣看待,事情怎麼會崩潰到今日這般局面? 是不是我的錯?我太輕佻?我給他錯覺? 自始到終,他是我最敬愛的長輩,他在我心目中,有最崇高的地位,他是我四季的偶像,不落的太陽,他怎麼可以令我失望? 忽然之間我憤懟填胸,一股前所未有失落的恐懼侵襲我心,在這世界上,你不能相信任何人,真的不能相信人,你最看好的人便要了你的命。 我氣得濺出眼淚來。 是,我做人不成功,我尚未成精,我不夠成熟,我不能淡淡的,連消帶打漂亮地處理掉這件事。 我從頭到尾是個笨女人。 我又用手掩住面孔,我又掩住面孔,我也只會掩住面孔。 我連拔足逃走的力氣都沒有,我頭昏。 葉成秋遞給我手帕。 他鎮靜地說:「之俊,你的反應何必太激?對於一切的問題,答案只有兩個:是,與不。」 他說得很對,我一向把他的話當作金科玉律,我太沒有修養,我必須控制自己。 我抹幹眼淚,我清清喉嚨,我說:「不。」 「有沒有理由支持這個答案?」 我說:「母親……」 「她知道,我昨天向她說過。」 我更添增一分恐懼,「她知道?她沒有反應?」 「她說她早看出來。」 我後退一步。 「之俊,」葉成秋無奈地笑,「你的表情像苦情戲中將遇強暴的弱女,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?我像個老淫蟲嗎,我這麼可怕?這麼不堪?」 我呆呆看著他,想起幼時聽過的故事:老虎遇上獵人,老虎固然害怕,獵人也心驚肉跳。 在這種歇斯底里的情緒下,我忽然笑了起來。 葉成秋鬆口氣,「好了好了,笑了,之俊,請留步,喝杯酒。」 我接過白蘭地,一飲而盡,一股暖流自喉嚨通向丹田,我四肢又可以自由活動了。 人生真如一場戲。該上場的女主角竟被淘汰出局,硬派我頂上。 我終於用了我唯一的臺詞,「這是沒有可能的。」 葉成秋笑,「你對每個男人都這麼說,這不算數。」 我氣鼓,「你憑什麼提出這樣無稽的要求?」 「我愛你,我愛你母親,我也愛你女兒。之俊,如果你這輩子還想結婚的話,還有什麼人可以配合這三點條件?」 我看住他,不知怎麼回答,這個人說話一向無懈可擊。 過半晌我說:「你也替我母親想想。」 「對我來說,你就是你母親,你母親就是你。」 「強詞奪理。」我冷笑。 「我一直愛你。」 「我需要的是父愛,不是這種亂倫式的情欲!」我憤慨。 「你言重了,之俊,」他也很吃驚,「我沒想到你會有這不可思議的念頭。」 「你才匪夷所思。」 他只得說:「之俊,你看上去很疲倦,我叫車子送你回去。」 「我不要坐你家的車子。」 他無奈地站著。 我問自己:不坐他的車就可以維持貞潔了嗎?數十年下來,同他的關係千絲萬縷,跳到黃河也洗不清。 我歎口氣,「好的,請替我叫車子。」 我原想到母親家去,但因實在太累,只得作罷。 這個晚上,像所有失意悲傷的晚上,我還是睡著了。 做了一個奇特的夢。 我與我母親,在一個擠逼的公眾場所,混在人群中。 看仔細了,原來是一個候機室。母親要喝杯東西,我替她找到座位,便去買熱茶。到處都是人龍,人們說著陌生的語言,我做手勢,排隊,心急,還是別喝了,不放心她一個人擱在那裡,於是往回走。 走到一半,忽然發覺其中一個檔口沒有什麼人,我掏出美金,買了兩杯熱茶,一隻手拿一杯,已看到母親在前端向我招手。 就在這個時候,有四五條大漢嬉皮笑臉的向我圍攏來,說些無禮的話。 我大怒,用手中的茶淋他們,卻反而濺在自己身上。 其中一個男人涎著臉來拉我的領口,我大叫「救我,救我!」沒有人來助我一臂之力,都是冷冷的旁觀者。 在這個要緊關頭,我伸手進口袋,不知如何,摸到一把尖刀,毫不猶疑,將之取出,直插入男人的腹中。 大漢倒下,我卻沒有一絲後悔,我對自己說:我只不過是自衛殺人,感覺非常痛快。 鬧鐘大響,我醒來。 這個夢,讓佛洛依德門徒得知,可寫成一篇論文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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