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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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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電臺播放我的聲音,電視上有我的影像,雜誌報章爭著報導我,公司已代為接下三部片子,下個月還得為幾個地方剪綵,這是我自小的志願,」陶陶一口氣說下去,「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向母親爭取到這樣的自由,要我離開本市去赤條條從頭開始?發神經。」 這麼清醒這麼精明這麼果斷。 新女性。 做她母親,一切擔心都是多餘的。 「把他的聯絡地址給我,我自己同他說。」她接過看,「呵,就是這個英念智。」 完全事不關己,道行高深。 這種態度是正確的,一定要把自身視為太陽,所有行星都圍繞著我來轉,一切都沒有比我更重要。這,才是生存之道。 我懂,但做不出,陶陶不懂,但天賦使她做得好得不得了。 她擁抱我一下,「不必擔心,交給我。」 陶陶瀟灑地走了。 我呆在桌前半晌。 事在人為,在我來說,天大的疑難,交到陶陶手中,迎刃而解。 人笨萬事難。 我翻閱陶陶留下的雜誌。 寫是寫得真刻薄,作者也不透露陶陶真姓名,捕風捉影,指桑駡槐地說她不是正經女子。也有些表示「你放馬過來告到樞密院吧,歡迎歡迎」,指名道姓地挑撥當事人的怒火。 看著看著,連我都生起氣來,一共才十八歲的小女孩子,能壞到什麼地方去?愛捧就捧到天上,愛踩又變成腳底泥,不得不歎口氣,有什麼不用付出代價?這就是出名的弊端。 但甯為盛名累死,也勝過寂寂無聞吧。 至要緊是守住元氣,當伊透明,絕不能有任何表示。他們就是要陶陶又跳又叫,陶陶要是叫他們滿足,那還得了! 我把雜誌全部摔進垃圾桶,本是垃圾,歸於垃圾。 今日告一天假,我務必要去與母親算賬。 母親在看劇本,身為玉女紅星的經理人,她可做的事多得很。 我取笑她,「星婆生涯好不好?」 她瞪我一眼。 眼角有點松,略為雙下巴,然而輪廓依舊在,身材維持得最完美。 有一次她說:「沒法度,保養得再好,人家也當你出土文物看待。」 真的,連用詞都一樣:什麼顏色沒有失真,形狀有時代感,兼夾一角不缺等等。 她抬起頭來,「阿一,盛一碗紅棗粥出來。」 阿一大聲在廚房嚷出來,「我在染頭髮,沒得空。」 我笑。 「你來是有話同我說?」 我點點頭。 「為了葉成秋?」 「他無恥。」我衝口而出。 母親瞪我一眼,「別誇張。」 「他向我求婚,多卑鄙。」 「之俊,一個男人,對女人最大的尊敬,便是向她求婚,你怎麼可以把話掉轉來說?」 「他以為他有錢,就可以收買咱們祖孫三代。」 「誠然,有錢的男人花錢不算一回事,花得再多也不過當召妓召得貴,但現在他是向你求婚呀。」 我發呆,「你幫他,媽媽,你居然幫他?」 母親冷笑,「我是幫理不幫親。」 「什麼,你同他那樣的關係,幾十年後,你勸我嫁他?」 母親霍地站起來,「你嘴裡不乾不淨說什麼?我同他什麼關係?你聽人說過還是親眼見過?」 我一口濁氣上湧,脖於僵在那裡。 豈有此理,十八歲的女兒堅持她是純潔的,現在五十歲的老娘也同我來這一套。 好得很,好得不得了。 我氣結,只有我齷齪,因為我有私生女,人人看得見,她們不同,她們沒有把柄落在人手。 我像個傻瓜似地坐在那裡,半晌,忽然像泰山般號叫起來洩憤,碰巧阿一染完頭發端著紅棗粥出來,嚇得向前撲,倒翻了粥,打碎了碗。 我又神經質地指著她大笑。 母親深深歎口氣,回房去。 我伏在桌上。 這麼些日子,我勤力練功,但始終沒有修成金剛不壞身。 多年多年多年之前,母親同葉成秋出去跳舞,我就在家守著,十二點還不回來,就躲在床上哭。 阿一說:「傻,哭有什麼用?哭哭就會好了?」 頭的重量把手臂壓得發麻,我換個姿勢。 忽然聽見母親的聲音:「我不是勸你嫁他。」 抬起眼,發覺她不知什麼時候已坐在我身旁。 「我不能阻止他向你求婚。」她苦澀地說。 我已鎮定許多。母親有母親的難處。 「我亦不怪他,」她說下去,「近四十年的老朋友,他的心事,我最瞭解。」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,呈一種紫灰色,黃昏特有的寂寥一向是我所懼,更說不出話來。 「他想退休,享幾年清福,怕你不好意思,故此建議同你到加拿大去。」 我輕輕問:「他為什麼不帶你去?」 一對情人,苦戀三十多年,有機會結合,結局卻如此離奇。 「我怎麼知道他為什麼不帶我。」母親的聲音如摻著沙子。 可是嫌她老,不再配他? 「帶誰,隨他,去不去,隨你。有幾個人可以心想事成,」她乾笑數聲,「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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