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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


  我毫不容情地大笑起來。

  「你總是踩我。」

  「因為你從不介意。」我稱讚他。

  「你不信我寂寞?」

  「算了吧,世球。」

  「之俊,如果我向你求婚,你會不會答應?」

  「與我結婚的人,要愛我,愛我母親,兼加愛我女兒。」我說。

  「這太難了。」

  可不是。

  他又沉默,恢復先頭那種哀傷,即使是葉世球,也有他沉著的一面。

  我沖兩杯咖啡,給他一杯,滿以為他已經忘卻适才的話題,誰知他又說:「只愛你一個人,可以嗎?」

  「那樣你也做不到。」

  「你太小看我。」

  我笑,拍拍他膝頭。「我們幾時再上去開會?」

  「你嚮往?」

  「嗯,」我說,「我喜歡與華之傑這組人一起工作。」

  「自然,都是我挑選的精英。」

  我很慚愧,我不夠資格。

  「下個月吧,一個月一切準備妥當再上去。」

  我說:「世球,我要開工了,不能陪你。」

  「聽聽這是什麼話?」他悻悻說。

  「這才是好夥計呀!」我笑。

  下班我去看母親。

  她不在,老規矩,去打橋牌。

  阿一服侍我吃了頓好豐富的家常菜。她年紀大了,有點混亂,大熱天竟煮了火腿豬腳湯,被母親抱怨,正在煩惱,碰見我來,把湯推銷掉,樂得她什麼似的。

  做人真不容易,傭人也有煩惱。

  飯後她捧滿滿一碟子白蘭花出來,幽香撲鼻。

  我躲在沙發上看報紙。

  「大小姐今年也三十二了吧?」她在剝毛豆子。

  「快三十五了。」

  「時間過得真快。」她感歎。

  「誰說不是。」

  「自小你是乖的。」她說。

  自小我不是個有魄力的孩子,一向只能做些雕蟲小技,初步功夫學得很快,鋼琴、芭蕾、法語……都容易上手,但等到一天要苦練八小時的關頭,就立刻放棄。

  少壯不努力,老大自然徒傷悲。

  阿一又說:「陶陶就不同了,她主張多。」

  是的,這一代是不一樣的。

  「這座老房子要拆了吧?」

  「你放心,救火車上不來,不能蓋大廈。」

  她放了心,悠悠然工作,身上一套黑色香雲紗唐裝衫褲已有二十年歷史,早洗成茶葉色,領口都毛了,但還是她心愛的衣裳。

  阿一也有新衣,冬天母親做給她嘩嘰衫褲,同時也接收我與陶陶過時不用的手袋皮鞋,母親很反對她身上弄得似雜架攤子,母親說:「之俊,你亂穿是有型夠格,她一亂就像垃圾婆。」

  我才像拾荒的。

  「陶陶說,她那串項鍊是你帶來給她的?」

  「噯。」

  「上頭還好嗎?」

  「你怎麼不去看看?」

  「我都沒有親人,我是孤鬼。」

  門一響,母親回來了。

  阿一捧著毛豆回廚房。

  母親換上拖鞋,坐在我身邊。

  我說:「葉太太去世了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我們並沒有見過葉太太。而世球長得似他父親,無從查考。

  「要不要去鞠躬?」

  「之俊,你知道我這個人,一向我行我素,是你們婦解分子的祖宗,早三十多年我都有膽子離婚,處理事情自有我的一套。我不去。」

  我點點頭。

  母親隨即訕笑,「你看我多麼慷慨激昂。」

  我問:「你會去看我父親嗎?」

  「亦不去,他老婆子女一大堆,何勞我。」

  「到底夫妻一場。」

  她瞪我一眼,「我去把陶陶的父親叫回來,讓你們重話家常,可不可以?」

  我馬上噤聲。

  「最恨人家說這種虛偽的、不負責任的濫溫情話:到底是孩子的父親,畢竟是夫妻,一笑泯恩仇……連你都這個樣子,之俊,你才三十多歲就糊塗了。」

  母親直到現在,還是火爆的脾氣,在很多地方,她比我現代,也難怪陶陶與她談得攏。

  她今日一肚子的氣。自然,葉成秋家中出了這等大事,不得不冷落她。

  她是見不得光的那一位。

  平日不覺得,過年過節,甚至週末,有大事發生的時候,她便得看開點,自己打發時間。

  我勸慰她,「過幾日葉伯伯就空閒了。」

  「我同他不過是老朋友,你跟你父親不知想到什麼地方去,我歷年來生活並不靠他,你外公有金條在我手上。」

  我不敢說什麼,大半是不忍,讓她掙回一點自尊吧!很多人以為四十而不惑,五十歲應該幻為化石,四大皆空,萬念俱灰,但這不是真的,至少母親的性格一直沒有改變。

  過一日我代母親去鞠躬。

  殯儀館黑壓壓都是人,前頭跪著的都有三四十個。母親說過,做廣東人最大的好處便是親戚奇多,都在眼前,一呼百諾,聲勢浩大。

  世球百忙中還來招呼我,我自己識相,揀一個偏位,坐下來抹汗。

  他與他父親都穿黑西裝,看上去似兩兄弟。靈堂上拜祭的不乏達官貴人,兩父子沉著地應付,雖然哀痛不已,仍不失大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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