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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


  一口飯嚼許久也吞不下肚。

  陶陶乖巧地笑說:「媽媽還有許多好東酉,獎別的也一樣。」

  她外婆笑問陶陶:「你又看中什麼?」

  「外婆,我看中你那兩隻水晶香水瓶。」

  「給你做嫁妝。」

  「我十年也不嫁人,要給現在給。」

  「那是外婆的紀念品,陶陶,你識相點。」

  「你媽今天立意跟你過不去,你當心點。」

  陶陶索然無味,「那我出去玩。」

  她又要找喬其奧去了。

  我問:「為什麼天天要往外跑?」

  母親笑,「腳癢,從十七歲到二十七這一段日子,人的腳會癢,不是她的錯。」

  陶陶露著「知我者外婆也」的神色開門走了。

  是不是我逼著她往外跑?家裡沒有溫暖,她得不到母親的諒解,因此要急急在異性身上尋找寄託。

  我用手掩著面孔,做人女兒難,做人母親也難。

  「之俊,你又多心想什麼?」母親說,「最近這幾年,我看你精神緊張得不得了。」

  「是的,像網球拍子上的牛筋。」

  「松一松吧,或者你應該找一個人。」

  我不響。

  「你生活這樣枯燥,會提早更年期。」

  我問:「叫我到什麼地方去找?以前看到女同事夜夜出去約會,穿戴整齊去點綴別人的派對,就納罕不已,深覺她們笨,後來才懂得原來她們是出去找對象,但是我做不到。」

  「那你現在盡對牢些木匠泥水匠也不是辦法。」

  「我無所適從。」

  「你才三十多歲,幾時挨得到七老八十?不一定是要潘金蓮才急需異性朋友,這是正常的需要。」

  陶陶說得真對,母親真的開通。

  我用手撐著頭。

  「老是學這個學那個幹什麼?」母親說。

  母親說:「你打算讀夜校讀到博士?我最怕心靈空虛的女人藥石亂投什麼都學,本來學習是好的,但是這股歪風越吹越勁,我看了覺得大大的不妥。」

  我抬起頭,「然則你叫我晚上做什麼?」

  「我也托過你葉伯伯,看有什麼適合的人。」

  我說:「媽,這就不必了,益發顯得我似月下貨。」

  「所以呀,不結婚不生孩子最好,永遠是冰清玉潔的小姐,永遠有資格從頭再來。」

  「我是豁達的,我並沒有非分之想。」

  「葉成秋都說他不認識什麼好人,連他自己的兒子都不像話,每年換一個情婦,不肯結婚,就愛玩。」

  我說:「我得認命。」

  「言之過早,」母親冷笑,「我都沒認命呢,我都五十歲了,還想去做健康運動把小腹收一收呢。」

  我把筆記翻來覆去地折騰,紙張都快變黴菜了。

  「讀完今年你替我休息吧。」

  我不出聲。

  「公司生意不好就關了門去旅行,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?壓力不過是你自己擱自己頭上的,打日本鬼子的時候咱們還不是得照樣過日子?」

 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

  「你父親帶著我走的時候,我也只有十九歲,手抱著你,來到這個南蠻之地,一句話聽不懂,廣東人之凶之倔,嘿,不經歷過你不知道,還不是挨下來,有苦找誰訴去?舉目無親。」

  「你爹夜夜笙歌,多少金子美鈔也不夠,才兩年就露了底,怎麼辦?分手呀,我不能把你外公的錢也貼下無底洞,這還不算,還天天回來同我吵。

  「最慘是你外公去世,我是隔了三個月才知道的,那一回我想我是真受夠了。但天無絕人之路,又與葉成秋重逢。所以你怕什麼?柳暗花明又一村,前面一定有好去處。」

  我握緊母親的手,這個世界上,什麼都不重要,我們這三個女人必需互愛互助。

  「我回去了。」媽媽說。

  「我送你。」我站起來。

  「不用,我叫了你葉伯伯來接我。」

  我說:「看樣子,葉太太是不行的了。」

  母親不響。

  我自管自說下去,「也許情況會得急轉直下。」

  「如何直下?你以為他會向我求婚?」沒想到母親會問得這麼直。

  我囁懦地低下頭。

  「他看上去比時下的小生明星還年輕,要再娶,恐怕連你這樣年紀的人都嫌老,他葉某放個聲氣出來,要什麼樣的填房沒有?到時恐怕連舊情都維繫不住。」

  我連忙說:「朋友是不一樣的,葉成秋不是這樣的人。」

  「女人最怕男伴從前的朋友,怕你們老提著從前的人,從前的事,非得想辦法來隔絕了你們不可,除非你懂得做人,以她為主,我可做不到,辦不到。」

  這話裡有許多感慨,有許多醋意,我不敢多言。

  「我送你下樓。」我說。

  葉成秋站在車子外。

  現在肯等女人下樓來的,也只有葉成秋這樣的男人。

  他說:「我初初認識你母親的時候,之俊,她就跟你一樣。」

  我溫和地說:「其實不是,葉伯伯,那時候母親應與陶陶差不多大。」

  「但陶陶還是個孩子。」

  「她們這一代特別小樣。」

  「會不會是因為你特別成熟?」他笑問。

  「不,我不行。」我把手亂搖。

  葉成秋說:「之俊,你有很大的自卑感。」

  「我不應該有嗎?我有什麼可以自驕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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