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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


  她掛電話。

  好好好。這仿佛是我唯一的詞匯。好好好。

  陶陶又打電話來。

  「明天是喬其奧生日,我們在迪斯科開派對,媽媽,喬其奧問你要不要來。」

  「我不要來,」我光火,「多謝他關照我。」

  「媽媽,你應當出來走走吧。」

  「不要教我怎麼做,我要是真出來,你才吃不消兜著走,難道你希望有一個穿低胸衣裳在迪斯科醉酒勾搭男人的母親?」

  她說:「不會的,你控制得太好。」

  我沉默,如果真控制得好,也不會生下陶陶。

  「媽媽,鞋店減價,你同我看看有沒有平底涼鞋,要白色圓頭沒有裝飾那種。」

  「好好好。」

  「媽媽,我愛你。」

  「我也愛你,幾時暑假?」我的愛較她的愛複雜。

  「考完這兩天,就不必上課。」

  「你打算住到哪裡去?」

  「媽媽,我不是小孩子了。到時再算。」

  「喂,喂。」

  陶陶已經掛掉電話,免得聽我借題發揮。

  該夜索然無味,吃罷三文治匆匆上床。

  第二天早上腹如雷鳴,徑往酒店咖啡室吃早餐。

  三杯濃茶落肚,魂歸原位。

  我結賬往潔具專家處看洗面盆。

  他把目錄給我看。

  「妙極了,」我說,「這只黑底描金七彩面盆是我理想的,配黑色鑲金邊的毛巾,嘩,加上黑如鍋底的面孔,像費裡尼電影中之一幕。」

  老闆大惑不解,「有黑色的毛巾嗎?」

  「有,怎麼沒有,只要有錢,在本市,連長胡髭的老娘都買得到。」

  老闆忽然聽到如此傳神而鄙俗的形容,不禁呆在那裡。我活潑地向他眨眨眼。

  他說:「我替你訂一副來吧。」

  「要訂?沒有現貨?」我大吃一驚。

  「楊小姐,價值數萬的洗臉盆,你叫我擱哪兒?」

  「要多久?」

  「兩個月。」

  「要命,我已經把人家的舊盆拆下來了。」

  「你看你,入行那麼久,還那麼冒失。」

  「你替我找一找,一定有現貨。」我急起來。

  他搖頭,「我獨家代理,我怎麼會不知道?」

  「你去同我看看,有什麼大富人家要移民,或者可以接收二手貨。」

  老闆笑,「楊小姐,大富人家,怎會此刻移民?人家護照早已在手。」

  真的,只有中小戶人家,才會惶惶然臨急抱佛腳。

  「那我的顧主如何洗臉?」我瞠目問。

  他打趣我,「由你捧著面盆跪在地上伺候她洗。」這老闆大抵看過紅樓夢,知道排場。

  我歎口氣,「也已經差不多了。」

  他見我焦頭爛額,便說:「我盡力替你看看吧。」

  「一小時內給我答覆。」

  「小姐,我還有別的事在身上。」

  「我這一件是最要緊的,明天上午十點我還要考試,你不想我不及格吧?我一緊張便失水準。」我希望拿同情分。

  他們都知道這些年來我還在讀書。

  「今次考什麼?」

  「商業法律。」

  「真有你的,好,我儘量替你做。」

  我施施然走了,出發到兩個地盤去看工程。中飯與油漆匠一起吃,與他幹了一瓶啤酒。

  下午趕回家,匆匆翻一輪筆記。

  葉成秋打電話來祝我考試順利。

  陶陶剛考完歷史,她說:「我想可以及格,媽媽,祝你成績理想。」

  「我?」我都不知這些年來我是怎麼考的這些試。

  永恆的考試夢,卷子發下來,根本看不懂,莫名其土地堂,一堆堆的希臘文與拉丁文,別人埋頭書寫沙沙響,我在那裡默默流淚……

  「媽媽?」

  「是,我在。」我回到現實來,「我都背熟了的,應該沒問題。」

  「祝你幸運。」

  「謝謝你。」

  四點鐘,潔具代理商來電,說瓷盆沒有現貨,他盡了力幫我。

  那我怎麼辦?

  他叫我立刻讓師傅幫我將舊盆裝上去。

  我說我索性關門不做還好點。

  我根本不是鬥士,一有什麼風吹草動,頭一件想到的事便是不幹,棄甲而逃。

  怎麼對付關太太?我捧住頭。

  電話又響,我不敢聽,會不會就是關太太?

  那邊很幽默愉快地說:「我是關先生。」

  「有什麼事?」我沒好氣,這個吃飽飯沒事做的人。

  「我也不旁敲側擊了,楊小姐,出來吃頓飯如何?」

  「這是沒有可能的事。」

  「楊小姐,凡事不要說得這麼堅決,說不定哪一天你有事找我,到時你可能會倒轉頭請我吃飯。」

  我惱極而笑,「是嗎,如果你手頭上有意大利費蘭帝搪瓷廠出品的彩色手繪、名為『費奧莉』的瓷盆連18K鍍金水龍頭一套,我馬上出來陪你吃飯坐檯子,並且穿我最好的透空絲絨長旗袍及高跟鞋!」

  他呆在電話那一頭。

  我自覺勝利了,「如何?」

  「你怎麼知道我有一套這樣的瓷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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