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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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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勉強地賠笑,側側身走回客廳,他跟出來。 我吩咐工人收工,打算離去了。 「這間屋子若是全油成白色,你說有多好。」他忽然說。 我為這句話動容。顯然他是出錢的幕後人,關太太是他的情人,他倒是不介意裝修不如他意。 我這次笑得比較自然,仍無所置評。 「天氣這麼熱,喝杯西瓜汁再走如何?」 真夠誘惑。但我搖搖頭,「我們收工了。」 我明天要忙著替女主人去找18K水龍頭,說不定她還要配榭古茜噴嘴浴缸。 「關」先生說得很對。 天氣這麼熱,地面曬了一日,熱氣蒸上來,眼睛都睜不開,眯著眼,形成眼袋特別大,皺紋特別深,卻有世紀末風情——是,沒有什麼能夠使我發笑,我就是這麼厭世,如何?有點像梅蓮娜麥高莉。 熱得使人心神恍惚。 快放暑假了。 那時約了小同學在校園樹影下等,一起看工餘場去……菠蘿刨冰,南國電影,真正好。 我把著駕駛盤,交通燈轉了綠色還不知道。 後面一輛平治叭叭響,若不是冷氣轎車不肯開窗,司機一定會大喝一聲「女人開車!」 女人。下輩子如有選擇,我還做女人不做? 做得成葉成秋當然好,做蹩腳男人還不如做回自己,我莫名其妙地對自己笑了起來,倒後鏡中看到自己面孔上的T部位油汪汪的,老了,毛孔不爭氣地擴張,瞞得過人,瞞不過自己。 就這樣慌慌張張地回到家。 在夏天,不渾身洗刷過是不得安靜的,淋浴許是我做人的唯一樂趣。我有許多「唯一」樂趣:與陶陶鬥氣,與母親聊天,看電視長篇劇,與葉成秋吃茶,買到合心緒的首飾皮鞋手袋,顧客開支票給我時候…… 我希望我會有大一點的喜樂,後來想到這些也是要用精力來換取的,就比較不那麼渴望了。 因為我是做室內裝修的,故此老想起沙崗的一篇小說「你喜歡勃拉姆斯嗎」,那個年輕貌美而富有的男孩子在雨中等待他的中年情人自店鋪出來,雨淋濕他的外套,兩人相視無言,男孩子瞥到街招筒上演奏會的廣告,癡癡地問:「你喜歡勃拉姆斯嗎?」盡在不言中。 我也渴望能碰到一個這樣的有情人。 尷尬的是,戀愛過後又怎麼辦?結婚?嫁一個小若干歲數的丈夫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,婚後開門七件事跟著而來,神仙眷屬也不得不面對現實,變得傖俗起來。最可怕的是養兒育女,孩子一出生,那小小的身軀,響亮的哭聲,能把最灑脫的男女打回平凡的原形,這便是戀愛的後果。 所以書中的女主角蒼白而美麗地叫他走,她不能愛他。 聰明的選擇。 我站在鏡子面前,戲劇化地說台辭:「走,你走吧。」雙手抱著胸,皺著眉頭,作痛苦狀。 我並沒有閑著,一邊取出面膜敷上。 油性部分用淺藍色,幹性部分用粉紅色,什麼地方有雀班與皰皰,則點上咖啡色,一晃眼看,面孔似政府宣傳清潔城市招貼中的垃圾蟲。 我很吃驚。 有情人的女人大抵不可如此放肆,所以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處。 別看我女兒都十七歲了,其實我沒有與男人共同生活的經驗,也不敢大膽投入二人世界。 累了,我躺在沙發上睡著。 我「唯一」的享受是這一部兩匹半的分體式冷氣機,每小時耗電五元港幣。 我半睡半醒地享受著物質的文明,發誓終其一生都不要踏入絲路半步,正在這個當兒,電話鈴響起來,我下意識地取過聽筒。 那邊說:「我是羅倫斯。」 是DH.羅倫斯還是TE.羅倫斯? 我含糊說:「你打錯了。」掛上聽筒。 轉個身再睡,臉上七彩的化妝品怕要全部印到墊子上,管它呢。 電話又響。 我呻吟,又不敢不聽,怕是哪個客戶找我。我說:「找誰?」 「我是羅倫斯。」 「先生,我不認得羅倫斯。」 「我認得你的聲音,你是楊之俊。」 我改變語氣,「閣下是誰?」 「如果我說我是『關先生』,你會記得嗎?」 「哦,關先生,你好,怎麼,」我醒了一半,「關太太有什麼特別要求?」 他且不回答:「你在午睡?」 「是的。」 「啊,真知道享受。」 「關太太有什麼事要找我呢?」 「不是她,是我。」 「你有工作給我?」我明知故問。 「當然也可以有。」 「那麼待彼時我們再聯絡吧。」 「我現在要赴一個約會,再見,關先生,多謝關照。」我再度掛上電話。 吊膀子來了。 連姓甚名誰都不肯說,就來搭訕。 這個男人好面熟,不知在什麼地方見過。 電話鈴再響,電話沒有發明之前,人們怎麼過活的? 是母親。 「今夜我去打牌,你幫我忙把那個長篇劇錄下來。」此牌不同彼牌,母親一直玩橋牌。 「你該買架錄影機。」 「行將就木,生不帶來,死不帶去,嚕嚕蘇蘇購置那麼多東西幹什麼?」 她又來了,一點點小事便引來一堆牢騷。 「好好好,」我說,「好好好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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