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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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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許沒有陶陶就不覺得那麼老,看著陶陶在過去十七年多每年長高九釐米,真令我老。 有那麼大一個女兒真是躲都沒法躲的,我還敢穿海軍裝不成? 陶陶不在的時候,我特別空虛。 回到公司,女孩子同我說,關太太找我多次,十萬分火急,關太太很生氣,說:為什麼楊小姐身邊不帶備一隻傳呼機。 找一口飯吃不容易。什麼叫十萬分火急,我又不止她一個戶頭,不一定能夠即刻撥時間給她。 不過近年來我也想開了,無論多麼小的生意,也很巴結地來做,表示極之在乎。 我複電給她,她卻在睡中午覺。我答應「在上肇輝台時再順帶到你處彎一彎」。 到她那裡她倒面色和藹,她只不過是寂寞,要人關心她。碰巧我也寂寞,不是損失。 好消息,關太太的浴室要裝修。這使我有痛快的感覺,可以把人家的家弄成防空洞一樣也只有這個機會:瓷磚整幅扯下來,瓷盆敲脫,浴缸往往要拆掉一面牆壁抬出去扔掉,換去生銹的水喉管,使之煥然一新。 也有煩惱,怕主人家要新鋪金色瓷磚,及在天花板鑲鏡子。 關太太說:「我要金色水龍頭,以及意大利手工彩描洗臉盆。」 「花俏的洗手盆最不好。」 「為什麼?」 「隱形眼鏡掉了怎麼辦?」 「我可以預早配定十副。」 這倒是真的,我怎麼沒有想到。 「天花板與一面空牆全鋪鏡子。」 關太太的身材一定很好,平日穿著寬袍大袖的流行款式,也不大看得出來。 我不與她爭論,與客人吵有啥好處?在初初開業的時候我已經領略過這種滋味。 「把鏡子斜斜地鑲在牆壁上,看上去人會修長此」 嘩,怎麼叫泥水匠做一幅斜牆?我暗暗叫苦。 「書房呢?書房怎麼辦?」我問。 「讓它去吧。」 「可是電線還沒有拉好。」 「不要去理它!」關太太懊惱地說,「我當作屋裡沒這間房間。」 「讓我幫你完工如何?等你有了明確的主意,再拆掉重裝吧?」 「真的,楊小姐,真的可以?」 「當然,交在我手中。」 「好的,哦,對了,這是你第三期的費用。」 我道謝。 她歉意地問:「做住宅裝修,很煩吧?」良心忽然發現。 不比做人更煩。「我自己比較喜歡設計寫字樓,但為你關太太服務是不一樣的。」 她很滿意。 關太太是個美麗的女人,年紀比我小幾歲,一身好皮膚,白皙得似外國人,是以從來不肯曬太陽或坐船出海。一年四季皮膚如雪,故此特別喜歡穿黑色衣裳。 當下有人按鈴,女傭去開門,進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。關太太替我介紹說是「我先生」。 我稱呼一聲「關先生」,他卻一呆。 沒事我先告辭。 我從沒見過關先生,不知怎麼,覺得面熱。 下午我就叫大隊去動工,帶樣板去給關太太挑。 他們同我通電話,說有關先生在,關太太比平時和睦得多。 這倒好。 傍晚我去看工程,關太太外出,傭人招呼我。 這間屋子由我一手包辦,間格方面,我比主人家熟。 好好的一層公寓,假使裝成全白,不知多舒適,偏偏要淺紅搭棗紅,水晶燈假地台,緞子窗簾上處處捆條邊,連露臺上遮太陽的帆布篷都不放過,弄得非鹿非馬,什麼法國宮廷式。 又去摩羅街搜刮假古董,瓶瓶罐罐堆滿一屋,但凡藍白二色的充明瓷,門彩便算乾隆禦鑒之寶,瞎七搭八,不過用來配沙發墊子及牆紙花紋,真要命。 不知怎麼,本市的屋子收拾得再好,也永遠不像有人住的地方,是以我自己的地方亂得驚人,賣花的老娘乾脆插竹葉,受夠了。 我看著洗臉盆搖頭歎氣,裝白色好多呢,配一列玻璃磚,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買得到有四隻腳的老式白浴缸。幾時等我自己發了財可以如願以償。 我身後有個聲音傳來:「看得出你最喜歡的顏色是白。」 我轉頭,「關先生。」他還沒走。 「我不姓關。」他笑。 我揚揚眉毛。 「她要自稱關太太,逼得我做關先生。」 我不大明白,只得客氣地笑。 「她出來見人時用關太太這藝名。」「關」先生解釋。 什麼?藝名?即使做戲,也斷然不會姓關名太太。 我茫然。 「關」先生笑了。 「我叫羅倫斯。」 我只得說:「你好。」 「你姓楊,叫之俊?」 「是的。」我點點頭,不想與他攀談下去。 他是個很英俊的男人,年輕,好打扮,左頰有一深深酒渦,帶來三分脂粉氣,但不討厭,身上配件齊全而考究,是有家底而出來玩的那種人。 「你是室內裝修師?」 「稱呼得好聽點,可以這麼說。」 「啊,還有什麼其他叫法?」他仿佛立心要同我打交道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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