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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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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知道他們都沒有畢業,都在一九五〇年前後到香港來。 母親咕噥:「那時我們多吃苦……」 葉成秋似笑非笑地看著她,「你吃苦,你吃什麼苦?躲在租界裡,你知道日本鬼是什麼樣子?」 母親白他一眼,「你這個成見總無法磨減,不上演過一江春水向東流就不成為中國人似的。」 他們很明顯地在優雅地打情罵俏。 我站起來告辭。 葉成秋搭訕地說:「我送之俊。」 「你再多坐一會兒。」我說。 母親即時說:「不必留他,一起走吧。」 我們只得走了。 葉伯伯在電梯裡對我說:「你比你母親成熟。」 他愛她。 愛一個人就是這樣,什麼都包涵,什麼都原諒,老覺對方可愛、長不大、稚氣,什麼都是可憐的,總是捨不得。 我深深歎口氣,母親真是不幸中之大幸...,葉成秋一直在她身邊。 「葉伯母的病怎麼樣?」我問。 他黯然,「盡人事而已。」 「也拖了很久。」 「這種癌是可以拖的。」他說,「但是拖著等什麼呢?」 「等新的醫藥呀。」 「哼,三年了。一直看著她掉頭發發腫嘔吐。之俊,生命中充滿荊棘,我們的煩惱為什麼這麼多?」 我說:「不然,怎麼會有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這個說法呢?」 「你們年輕人到底好些。」 「葉伯伯,我也不算年輕了。」 「你一直是個特別的孩子,之俊,你的固執和毅力都不似得自你父母。」 我苦笑,「你意思是,我好比一條盲牛。」 他說:「之俊,如果你是我的女兒,我會快活過現在。」 葉成秋的兒子是本市著名的花花公子。 「我也並不成材,你聽到我母親怎麼批評我。」 他笑。 我最喜歡看到葉成秋笑,充滿魅力、成熟、漂亮的笑,一切都可以在笑中解決,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,他的肩膀可以擔起生活中無限疾苦,多少次我們母女在困境中團團轉,他出現來救苦救難。 我仰慕這個人,公開地,毫不忌諱地說過一千次,如果要我組織家庭,配偶必需像葉成秋。這個男人是一個奇跡,任何考驗難不倒他,長袖善舞,熱誠周到,面面俱圓,幾乎男人所有的優點他一應皆全,再加上豐富的常識,天文地理他無所不曉,又懂得生活情趣,這是太重要的一環,他早已成為我與陶陶的偶像。 當然葉成秋的兒子可以成為花花公子,只要學得他父親十分之一本事已經足夠。 「我送你。」他說。 司機開著他黑色的丹姆拉在等候。 真看不出他當年在上海只是一個讀夜校的苦學生。 母親說他有好多兄弟姐妹,他父親是個小職員,住在銀行職員宿舍,與母親是中學同學,是這樣愛上的。母親為了他,連家中的汽車與三輪車都不坐了,甘心乘電車,他是文藝小說中標準的窮小子,即使畢業找到工作,待遇菲薄,又得照顧弟妹,沒有什麼出息,做他妻子前路黑暗,外婆努力拆散了他們。 我要是外婆,我也這麼做,我也不允許陶陶跟這麼一個貧窮的年輕人去吃苦,誰會曉得時局會大變? 我抬起頭說:「我自己開車得啦。」 「要不要去吃杯咖啡?」他問,「時間還早。」 我笑,「真可惜本市沒有一間凱詩令。」 「你想去凱詩令」 「我哪裡有資格上凱詩令,那是令尊追女仔的地方。」 「現在你大了,不比以前那麼豁達,怕閒話是不是?」 我答:「免得人家說楊家三代的女人都同葉某有來往。」 他訝異地說:「有誰那麼多嘴?」 我忍不住笑,「我父親。」 他不悅,「楊之章一張嘴像老太婆。」 「你們三個人真可愛,」我說,「爭風喝醋三十載。」 「之俊,再過幾年,你會發覺,三十年並不是那麼艱難過,一晃眼歲月悠悠過去,好幾度午夜夢回,我驀然自床上躍起,同自己說:什麼,我五十三歲了?怎麼會?我什麼也沒做,已經半百?生命是一個騙局。」他笑。 說話中的辛酸並不是笑容可以遮蓋。 葉成秋唯一的訴苦對象可能是我。 我打開車門。 「生意好嗎?」葉成秋問。 「沒關係,有苦經的時候,我會來找你。」我笑。 「你要記得來。」 每次不待我們開口,他已經照顧有加。真正幫人的人,是這樣的,至親友好有什麼需要,暗中留神,不待人家厚著面皮開口,立即自動做到。不是太難的事,一個人有多少至親好友,應該是數得出的。 還有次一等的,便是待人開口,他才動手幫忙,藉口是:我怎麼知道他會不會多心嫌棄? 最下等的人,倒不是有能力不肯幫人的人,而是一直老認為人家非得幫他的人。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,葉成秋都是上等人。 回到家已經很晚。 陶陶熟睡,穿著鐵皮似的牛仔褲。真服了她,明明去跳舞,忽地換了衣服,也許這是她的睡衣。 第二天一早她上學去了。 我出奇地疲倦,在床沿坐了很久才洗臉。 每天用毛巾擦臉的時候就有無限厭倦,這張老臉啊,去日苦多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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