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豔陽天 | 上頁 下頁


  「你在她身邊有多久?」

  「兩個多月了。」

  從心一張臉紅粉緋緋,十分健康,大叔們樂得去忙別的事。

  他們走了。

  從心推門進屋。她看見燕陽靠在椅子上,目光有點驚疑。

  「對不起。」從心扶起她,「我來遲了。」

  燕陽恢復鎮定,她緩緩籲口氣,「全靠你。」

  「我亂說話,請原諒。」

  「不,你講得很好,我的病,比癌症可怕得多,不過你說得對,這病並不隨便傳染。」

  燕陽的臉,瘦得已現骷髏之形,看上去有點可怕。那晚,從心替她抹身,發覺她背上冒出一個個拇指大紫血泡,隨時會得潰爛。

  燕陽乏力地歎息一聲,「我末日已近。」

  從心心酸,輕輕替她穿好衣裳。

  「不久之前,我同你一樣,有光潔皮膚,渾圓手臂。」

  從心忍不住問:「發生了什麼事?」

  「我愛錯了一個人。」語氣中卻一點恨意也沒有。

  「是他把病傳給你?」

  燕陽抬起頭,「你已知道這是什麼病?」

  從心點點頭。

  「啊,鄉下人也有常識。」

  「你放心休養,想吃什麼,告訴我。」

  「昨天你做的蝦仁雲吞,好吃極了。」

  「那很容易。」

  「謝謝你,從心,你是一個小天使。」

  燕陽乏力,挽著從心的手松脫。

  手指似皮包骨,關節凸出,像雞爪。

  她模樣一日比一日可怕。

  從心卻與她愈來愈投契。

  從來沒有一個人與她說那麼多心事,回答她那麼多問題,而且,身世如此相似。

  漸漸燕陽不能進食,嘔吐頻頻,只吃流質。

  「燕姐,我送你進醫院。」

  她搖頭,「我願平靜在家中安息。」

  「或許——」

  「不,生命那樣吃苦,我不介意。」

  有時,燕陽不住講英語,從心只能測度她心意,不過,也聽熟了那音韻,陪她聊天,是每天主要工作。

  「請告訴我,紐約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。」從心說。

  燕陽微笑,「一個極盡醜陋罪惡的城市。」

  「啊。」從心戰慄。

  「也是絕對美麗包涵的城市。」

  「什麼?」

  「它的壞比全世界壞,它的好又比全世界好,它是最奇妙的都會。」

  從心鼓起勇氣問:「同香港一樣嗎?」

  她緩緩搖頭,「略不同,將來你自己會體會到。」

  「我,」從心笑,「我能去哪裡。」

  「別小覷自己。」

  從心不出聲。

  「你願意出去嗎?」

  從心答:「村裡年輕人,只走剩我一人,略有能力的都往外跑,尋求更好生活,打我們祖先起,凡是沿海居民,都冒險飄洋過海。」

  燕陽聲音很低,「跟我一樣。」

  「燕姐,把你的遭遇告訴我。」

  燕陽抬起頭,想一想,像是準備說出來,但是隨即又搖搖頭,「我的見聞,與一般找出身的窮女並無不同。」

  「吃虧嗎?」燕陽悽惶的牽牽嘴角。

  「可是受盡委屈流血流汗?」

  「你都猜對了。」從心打一個冷顫。

  「那麼,一輩子守著婆婆,不要離開鄉村。」

  正在這個時候,有人在門外叫:「從心,從心,你在嗎?」從心一聽,是夏景的聲音。

  「小朋友找你?你去一會好了。」

  在門口,從心一把拉住夏景的手。她打扮得十分別致,染了一角黃髮,銀紅胭脂,穿毛毛大翻領外套,喇叭褲,高底靴。

  夏景在從心面前轉一個圈,「好不好看?」

  從心由衷地說:「難看死了。」

  夏景笑:「你這鄉下人不識貨,」一邊把只大紙袋交給她,「送你的圍巾帽子。」

  「謝謝你。」從心十分歡喜。

  「從心,讓我帶你見識一番,乘車出去,一天來回。」

  從心只是笑。

  「你婆婆說你在這一家做傭人?」

  從心點點頭。

  「什麼髒事都得做,吃的拉的你一手包辦,可是這樣?」從心沉默。

  「走吧,還留在此地幹什麼,出去一年,我保證你婆婆可以享福。」

  從心也是人,一邊害怕、一邊嚮往。

  忽然,夏景縮縮鼻子,「這是什麼味道?」

  「是線香。」

  「啊,」連見多識廣的夏景都說:「這樣癡纏的甜香,我從來沒聞過。」

  「夏景,改天我再同你談話。」從心說。

  「我後天走,跟不跟我,你自己想清楚。」

  從心回到屋內,看見燕陽坐在藤榻上,雙眼眯得很緊,她以為她睡著了,拿出一塊絲被輕輕蓋在她身上。

  燕陽卻微微睜開雙眼,輕輕說:「一雙小老鼠偷到一點點油吃喜孜孜,誇喇喇。」

  啊,她是指夏景嗎?

  隨即她歎口氣,又閉上眼睛,像是享受線香帶來的寧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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