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豔陽天 | 上頁 下頁 |
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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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父母哪一方是外國人?」 從心迫不得已答:「我不知道,我是棄嬰。」 「呵,那麼,生父是洋人。」 從心不語。 她挪動身體,「有件事,想麻煩你。」 「你說吧。」 「請你替我搔搔背脊。」 從心還以為是什麼艱巨的任務,一聽是這個,不由得答:「當然可以。」 從心掀開病人的襯衫,用毛巾裹著手,替她輕輕掃背脊,她不住喊舒服。 背上沒有一點肉,脊椎骨一節一節可以數得出來。 而且,病人身上有味道。 「我幫你洗頭。」 「好極了。」 從心小心翼翼幫她清潔,病人身體瘦削,一把可以揪起,從心已經把她背了好幾回。 從心侍候她吃面,站在她身後不出聲。 「你很會幹活,留下來吧。」 從心頭點。 病人自我介紹:「我姓燕,我的名字叫燕陽。」 從心靜靜聆聽。 「在某一個年代,人人的名字都需朝著太陽,要不,就又紅又專,燕陽,就是豔陽的意思,母親希望我的生命像一個豔陽天。」 她忽然自嘲地笑了。 「你看我們華人,連一個名字,都善頌善禱,太苦了。什麼都殷切盼望轉機,外國人可沒有這種習慣,人家叫鐵芬妮、瑪麗、貝華莉、米蘭達,一點涵意也無……」忽然問:「你可會英文?」 從心搖搖頭。 「我教你。」 從心剛在歡喜,又聽得她說:「從今日起,我只與你講英文,你不懂也得懂,很快會講會答。」 從心倒抽一口冷氣。 這女人真怪,她說的話別人不大聽得懂,卻會講外語,已經病重,居然還有閒情教英文。 她說:「我累了,你在外邊睡,陪我,別走。」 從心說:「我回去同婆婆說一聲。」 「壽安嫂會去說,關門吧。」 從心去掩門,離遠,高樓大廈燈色已經亮起,閃爍美麗,像在招引年輕飛蛾的魂魄。 燕陽在她身後呢喃了一句英語,從心知道她的意思,她似在說:「多少人想朝那方向飛過去。」 臨睡前,燕陽點燃一支線香,奇異的甜香沁人心脾,使從心很快墮入夢鄉。 她從來沒有睡得那樣好,直至燕陽喚她。 天已經曚曚亮,淡淡一個人影,站在她的對面,叫她服侍她梳洗。 從心這才發覺,病人身上氣味來自呼吸,五臟六腑大概都壞了。 燕陽說:「把藥拿過來。」 她有一隻盒子,裡邊分十多格,放著不同形狀顏色的西藥丸。 替她梳頭的時候,頭髮一蓬蓬落下。 從心暗暗心驚,這是肺病嗎?好象不似。 從心把她放在籐椅上,端到門前,讓她曬太陽,順手在天井撒一把米,好讓麻雀來啄食。 燕陽靜靜看著小鳥跳躍,嘴角似笑非笑。照說,病得那麼厲害,應該痛苦才是,但是從心看出她的心境異常平和。 像是在說:回到家來了,一切不用怕,終於到了家了。 她有一隻小小錄音機,播放不知名的外國音樂,從心只覺樂聲如泣如訴,叫人忍不住側耳聆聽。 燕陽看著她笑了。她倆相處得很好。 從心什麼都肯做:髒的、重的、瑣碎的,來回跑市集找鮮口食物,半夜起來給病人吃藥。 燕陽每星期付她一次酬勞,從心迅速替信義婆還清債項。 信義婆訕訕接過錢說:「你瘦了,從心。」 從心答:「也算不停手。」 「難服侍嗎?」 「人很好,很客氣。」 「聽說,她已經垂危。」 「有時精神神還好,話也頗多。」 「難為你了,從心。」 「沒有的事,她孑然一人,很可憐;即使沒有厚酬,也應該幫她。」 「一個親人也沒有?」 從心搖搖頭,「從沒收過信,也無人探訪。」 「她不是我們這裡的人,不知從哪裡來。」 從心說:「她從美國紐約來。」 「她告訴你?」 從心點點頭。 那天,從心回到燕陽處,看見門外有兩個公安在說話。 從心連忙趕上去。 只聽得一人禮貌地說:「這位女士,有病該進醫院,國家醫療設施十分先進,一則可獲得照顧,二則避免傳染。」 門內沒有響應。 從心發覺是鄉公所的熟人,立刻笑說:「洪大哥、魯大哥,你們怎麼在這裡。」 這兩人本來可以做從心的叔伯,所以一聽大哥兩字,立刻舒暢無比,整個人鬆懈。 「咦!小從心,你在這裡做工?」 從心自菜籃取出梨子,恭敬遞上,滿面笑容:「我在這裡幫傭。」 「你東家患哪種傳染病?」 從心低聲答:「的確有病,卻不會傳染,是癌症,已在康復中,不希望被騷擾,才回鄉休養。」 「原來如此。」 「一定有好事之徒,傳得如此不堪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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