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豔陽天 | 上頁 下頁


  婆婆見到從心,點過一疊鈔票,小心收妥,才說:「那小舞女又來誘你出走?」

  「夏景在夜總會帶座,她不伴舞。」

  「不要再同她說話了。」

  「婆婆,你怕我走?」

  信義婆婆點點頭,忽然流淚,伸手去抹眼角。

  「我一定照顧你一生。」

  「想當日,拾你回來,一點點,貓樣大,渾身紫藍,不知可養得活……」真的,從心微微笑,如果沒活下來,今日就不必抉擇去留了。

  「你生母始終沒回來打聽你下落。」

  「我明白。」老人是要提醒她,她在世上已無親人。

  「看樣子也留不住你,從心,本村姓周的人也不多了。」

  從心握住婆婆的手。

  傍晚,她回東家處。

  一進門,就覺得不妥。

  是那股腐臭的味道,一群蒼蠅嗡嗡地在屋內打轉,叫從心害怕。

  燕陽倒在床上,嘴角有濃稠漆黑的血漬,蒼蠅叮著她的臉,當她是死人一樣。

  從心輕輕扶起她。

  她喉嚨咯地一聲,又吐出一口血。

  從心喂她服藥喝水,替她更衣。

  她沒有說話,沉沉睡去。

  第二天清早,燕陽的精神卻回來了,若無其事,同從心說:「來,聽我講。」

  從心看著瘦成一頁紙似的她,想起人家說過的迴光返照,心中明白,異常鎮靜。

  從心過去,喂她喝半杯蜜水。

  她掙扎著說:「從心,多謝你不辭勞苦。」

  從心佯裝什麼都沒聽見,替她抹臉。

  「從心,我送一件禮物給你。」

  燕陽自枕頭下取出一本深色小冊子,封面上精緻地熨著徽章及金色英文字。

  「呀,護照。」從心失聲。

  「當年,我乘一輛橘黃色貨船,與三百人擠在艙底,在太平洋航行個多月,抵達彼岸,在風雨中上岸,藏匿三年,出盡百寶,才得到這本護照。」

  從心打開扉頁,只見燕陽小小照片貼在一層閃閃生光的薄膜下邊,絕對不可能揭起更換。

  「送給你。」從心一時還不明白。

  燕陽笑了,「照片中的我,像誰?」

  照片裡的她巧笑倩兮,大眼高鼻,十分漂亮,驟眼看,像煞一個熟人,是誰?

  燕陽笑了,「傻子,像足了你。」

  從心暗暗吃驚,說的是,十足周從心穿上時髦衣裳化了妝的樣子。

  「護照上的年齡不是真的,我報小了五年,與你年紀相仿。」從心發愣。

  「你還不明白?」從心搖頭。

  「這是貨真價實的加拿大護照,你拿著它,全世界通行無阻,去到哪裡都可以,海闊天空,任你闖蕩。」

  「你……要我冒名頂替?」

  「去,飛出去。」但是,為什麼她最終又打回頭?

  「你不說,再也沒有人知道你不是燕陽。」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,像是累了。

  從心的手握著護照,不由得顫抖起來。

  「不出去一次,怎麼都不甘心。」

  燕陽笑了,神情十分嫵媚,臉頰忽然飽滿,像是說到她一生最得意的事,不過剎那間,她又黯然,面孔又轉得灰敗如昔。

  「我只剩這本護照及一箱行李,你都拿走吧,當是答謝你的禮物。」還有一卷美金,拳頭大,緊緊用橡筋紮住,各種面額都有。

  「燕姐,我替你去找親人。」

  「噓……」燕陽阻止。

  她側著頭,像是在聽什麼聲音。

  從心驚疑,四周圍靜寂一片,一點動靜也無。

  然後,燕陽忽然興奮地說:「媽媽叫我,聽到沒有,媽媽叫我呢。」

  從心寒毛豎起,忍不住落淚。

  「好了,我將去見母親了,再見,再見。」

  她輕輕呢喃著,昏昏睡去。

  燕陽全身被虛汗濕透,從心照顧她到最後一刻。

  不眠不休,從心看守著彌留的病人,深夜,實在累,眼皮無論怎樣都撐不開,她靠在床沿盹著了。

  正睡得香甜,不知身在何處,忽然有人推她,「從心,從心,我走了。」

  從心一看,只是燕陽。

  她精神飽滿,一臉笑容,「從心,記住,從此之後,你叫燕陽。」

  「燕姐,你已痊癒?」

  從心驚醒,才知道是一個夢。

  她去看燕陽,發覺她已經沒有氣息。

  從心相當鎮定,她鞠一個躬,「燕姐,你好走。」

  好幾個月相處,叫從心依依不捨,落下淚來。

  從心出去找人辦事。

  婆婆輕聲說:「有了經驗,將來,也好替我辦。」

  「婆婆要活到一百歲。」

  信義婆十分智慧,「屆時,手足還能活動嗎?吃的用的靠誰?」從心欷歔。她領回了燕陽的骨灰。

  那個洪大哥對她說:「我替你打通了好幾關……」

  從心遞一個紅包給他。

  他先捏了一捏,「要不是你……」拆開看一眼,見是外幣,又滿心歡喜,說幾句閒話,走了。

  從心本來已經沉默寡言,這幾天更加心事重重,不發一言,怔怔的不知在想什麼。

  一日傍晚,她終於打開了燕陽的行李。

  都是七成新的衣物,顏色很別致,有蛋殼青、紫灰、玫瑰紅及米黃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