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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


  鬧鐘響的時候永遠起不來,非得約翰補一個電話催。

  走路時從不抬頭,很少注意到四周圍發生什麼。

  但在史蔑夫圖書館,我卻注意到往日不會注意的細節。

  我慣性選近窗近熱水房的位子。

  不巧已有人坐在那裡,我移到他對面,才放下手袋取出口香糖,便看到對座同學面前放著一本書。

  書皮上的字魅魔似鑽入我的眼簾。

  《紅色絲絨秋千上的少女》。

  我不問自取伸手去拿那本書。

  書主人抬起頭來,淡淡地說:“這是本傳記。”

  我紅了眼,一定,一定要讀這本書,原來紅絲絨秋千自有它的典故。

  “借給我!”

  “我還沒看呢。”

  “我替你買下它。”

  連忙打開手袋把鈔票塞在他手中,站起來打算走。

  “慢著,我認得你,你姓周,你叫周承鈺。”

  喊得出我的名字,不由我不停睛看他,是個年輕華人男子,面孔很熟,但認不出是誰。

  我賠笑,把書放入手袋,“既是熟人,買賣成交。”

  “書才三元七毛五,送給你好了。”他笑。

  “不,我買比較公道。”

  “周承鈺,你忘記我了。”

  “閣下是誰?”

  “圖書館內不便交談,來,我們到合作社去。”

  我跟了他出去。

  一人一杯咖啡在手,他再度問我:“你忘了我?”

  “我們真的見過面嗎?”許多同學用這種方法搭訕。

  “好多次。”

  真的想不起來。

  “讓我提示你,我姓童。”

  鬆口氣,“我從來不認識姓童的人,這個怪姓不易遺忘。”

  “童馬可,記得了吧?”

  我有心與他玩笑,“更一點印象也無,不過你好面熟。”

  他歎口氣,“也難怪,你一直不知道我姓甚名誰。”

  “揭曉謎底吧。”

  他才說一個字:“惠——”

  “慢著!”

  記起來了,唉呀呀,可惡可惡可惡,我馬上睜大眼睛瞪著他,“你,是你!”

  他用手擦擦鼻子,靦腆地笑。

  “是你呀。”

  他便是惠保羅那忠心的朋友,在我不愉快的童年百上加斤的那個傢伙。

  “原來你叫童馬可,童某,我真應該用咖啡淋你的頭。”我站起來。

  他舉起雙手,狀若議和,“大家都長大了——”

  “沒有,我沒有長大。”

  “周承鈺,你一直是個小大人,小時候不生氣,怎麼現在倒生起氣來。”

  “人會越活越回去,我就是那種人。”

  “周承鈺——”

  我臉上立即出現一層寒霜,逼使他噤聲。

  “承鈺,你怎麼在這裡?”約翰追了出來,“我們約好在圖書館內等。”

  他馬上看到童馬可,沉下面孔,“這人給你麻煩?”

  我冷冷說:“現在還沒有。”

  約翰轉過頭去瞪著馬可。

  馬可舉起手後退,一溜煙跑掉。

  約翰悻悻同我說:“為什麼老招惹這些人?”

  我怪叫起來,“招惹,你哪一隻眼睛看見我同他們打交道?說話要公道點,我聽夠了教訓。”

  掩起耳拔腳就逃。

  課也不上了,到家鎖好門便自手袋取出那本軟皮書。

  《紅色絲絨秋千架子上的少女》。

  多麼詭秘。

  幾年之前,母親來向傅於琛借錢,她曾冷冷地問他:你幾時準備一個紅色絲絨秋千架子?

  我打開書的第一頁。

  電話鈴響,門鈴鬧,天色漸漸轉暗,全部不理,我全神貫注地看那本小說,臉色由紅轉白,再由白轉紅,繼而發青。

  才看了大半,已經躺在床上整個背脊流滿冷汗。

  母親竟說這樣的話來傷害我,輕率浮佻地,不經意,但又似順理成章,她侮辱我。

  她竟把那樣的典故套在我的身上。

  從前雖然不原諒她,但也一直沒有恨她,再少不更事,也明白到人的命運很難由自身抓在手中操縱,有許多不得已的事會得發生,但現在——

  現在真的覺得她如蛇蠍。

  一整夜縮在房角落,仿佛她會自什麼地方撲出來繼續傷害我。

  活著一日,都不想再看到她。

  永不,我發誓。

  那本書花了我好幾個鐘頭,看完後,已是深夜。

  倒了一小杯威士忌加冰,喝一半,打電話找傅於琛。

  千言萬語,找誰來說,也不過是他。

  電話響了很久,照說這邊的深夜應是他們的清晨,不會沒人接。

  終於聽筒被取起,我剛想開口,聽到一把睡得朦朧的女聲問:“喂?”

  我發呆。

  會不會是馬佩霞,以她的教養性格,不致在傅宅以這種聲音應電話。

  “喂。”她追問:“哪一位?”

  我輕輕放下電話。

  然後靜靜一個人喝完了威士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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