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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


  「我另外介紹小朋友給你。」

  「你要丟開我。」

  「你不可如此說話。」他已站起來。

  「傅於琛!」

  他轉過頭來,「也別這樣連名帶姓叫我,承鈺,你總要學點規矩。」

  「為什麼?為什麼同她去旅行?」

  「馬小姐三十歲了,問她要什麼生日禮物,她說只希望我抽空陪她去一次歐洲。」

  「等我三十歲時,我也要你這麼做。」

  「等你三十歲?屆時只怕我求你,承鈺,你也不肯陪我。」

  馬小姐真是生活中之荊棘。

  傅於琛這次派來的人比較活潑,他的名字叫曾約翰。

  不像路加,他家裡環境比較普通,因此較為接近生活,他對未來很有憧憬,但沒有幻想,知道前面的路迂回曲折,但希望憑著年輕人的牛勁,努力闖一闖。

  約翰很風趣,很會討人歡喜,而且他不替傅氏做事,他只是傅氏的普通朋友。

  我們去看電影。

  那時電影已在鬧革命,派別甚眾,許多沒人看得懂,更有許多看得人頭痛。

  我仍然眷戀《圓桌武士》、《七洋海盜》、《月宮寶盒》、《紅色鵝腸花》這些老式影片。

  我甚至仍然訂閱兒童樂園。

  曾約翰試圖擴闊我的海岸線,帶我到各式各樣新鮮地方去玩。

  我並不喜歡。

  他會溫柔地說:「你真四方。」

  我是傅於琛訓練出身的人,不懂跟其他師傅。

  他也知道有路加那麼一個人。

  「他是你追求者之一?」約翰問。

  「不,沒有人追求我。」

  「但他明明是。」

  「他只是想解釋。」

  「但沒有人會對他不喜歡的人解釋什麼。」

  「偏偏他就是。」

  「他不會把我當情敵吧,說不定什麼時候痛毆我一頓。」

  「他不是追求我。」我再三說。

  「好好好,沒人追求你,沒人喜歡你,我也不是,好了沒有?」

  等到求仁得仁之後,又懷疑起來,「那你為何約會我?」

  「傅先生每小時付我一百塊酬勞。」

  我笑。

  如果是,倒使我安心。

  為什麼不呢,傅于琛付得起,曾約翰又肯賺,兩不拖欠,周承鈺又有伴侶。

  我們坐在書房中談到天亮,因為年輕,體內蛋白質多,精神旺盛,絲毫不覺累。

  不到兩個星期,便成為很熟很熟的朋友。

  甚至問他,「我們不如結婚。」

  他鄭重地說:「你年齡不足,要父母簽字。」

  「什麼是合法年齡,二十一?」

  「你還要等。」

  「你可以隨時結婚。」我羡慕地說。

  「我想是的。」「如果我是你,我即時走出去結婚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不為什麼,也許悶。」

  約翰也笑,伸手擰我面頰。

  他是好男孩,不然傅於琛不會叫他來,約翰一點非禮的舉止也沒有。

  當然,很大的因素是覺得我沒有吸引力,早說過一千次,沒有人追求我。

  同學們都有把臂同游的愛人,他們會毫不猶疑地為她們去死。而我。

  我的男伴都由傅於琛挑選安排。

  「我可以到你家去嗎?」

  約翰第一次露出勉強的神色,「不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你最愛用的三個字是——」

  「『為什麼』。」我給他接上去,「為什麼?」

  他沉著地說:「我家比較淺窄,人口又多,沒有私人角落,不方便招呼客人。」

  說了這麼多,他的意思是窮。

  我很詫異,心中有些佩服,於是不再言語。

  沒想到約翰會再說下去,「弟妹多,父親是小職員,家中難得見到一件奢侈品……承鈺,你不會明白吧,在你的世界裡,什麼都多得堆山積海。」

  我忽然感動了,有人比我更不幸呢,我不自覺地把手按在約翰的手上。

  「我仍在用功,希望考到獎學金出去,同時,至少,」他語氣有點諷嘲,「希望儲蓄買一條時興式樣的褲子穿。」

  我連忙說:「不不不,最討厭喇叭褲,待潮流過去,你便會知道這是多麼荒謬的款式,瞧,我也不穿那些。」

  約翰笑了。

  他有他的憂慮,有他的愁苦,但同時他心中也有許多許多許多希望,這是他與我不同的地方。

  傅于琛與馬小姐還沒有回來。

  只給我寄來一張甫士卡。

  看到之後,吃一驚,不但卡片式樣熟悉,連那張花鳥的郵票也一模一樣。

  跟我收到的第一張明信片完全相同:寄自同一個國家同一個埠,寥寥幾行草字,簽名式似花押,所不同的,收信人不再是惠叔,改了我,郵戳上的日期,晚了八年半。

  傅於琛這樣有心思,真沒想到。

  是有名有利的中年人了,還花時間精力來玩遊戲,為著討小女孩歡喜,更加難得。

  把舊名信片取出對比,簡直看不出有任何分別,但物是人非,環境轉變太大,唯一相同的是,仍不知,明天的我,何去何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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