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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


  我假裝沒聽見,走到樓上臥室去。

  自視窗看下來,他倆好不親密。

  到了十一點多他才送她回去。

  都由我親手造成,還有什麼話好說。

  到一點多他才回來。

  我並沒有睡,他也知道我並沒有睡。

  他問我:「覺得馬小姐怎麼樣?」

  「不錯。」

  「謝謝。」

  「你對她怎麼說,她可知道我是什麼人?」

  「義女。」

  「有沒有問為什麼收養義女?」

  「人到了一個年紀,就不再問問題了。」傅於琛微笑。

  「這是你選擇成熟女性的原因。」

  「可以這麼說,她們知道得到的才是最好的,比較懂得珍惜手上的東西。」

  「你作弄我。」

  「承鈺,我不過不讓你作弄而已。」

  我與鄧路加的關係,也這樣中斷。

  剛把他當朋友,他就出賣我。這裡邊有個教訓,要好好學習。

  事後他還像只傻雞似的跟在我身後問:「承鈺,承鈺,你為何不睬我。」

  他還要問我。

  人是很難有自知之明的吧。

  §5

  上面這宗事,是十五歲那年,最重要的大事。

  馬佩霞是整件事內唯一毋需付出代價的得益人,從此她變了我們家的常客,而我也開始歡喜她。

  雖然傅於琛供應我一切物質所需,我仍然覺得非常非常寂寥,有個人能夠聊天,總勝於無,她又這樣知情識趣。

  想念舊宅子,至少兩間房只隔一道中門,可以聽到聲音。

  現在,我與傅氏像是隔著一個海。

  馬佩霞有一次同我說:「他有一面是不為人知的,沒有人能完全看透他,但是,又何必看透他呢。」

  馬小姐年紀大,經驗多,她所說的話,當然有道理。

  傅於琛並沒有同她結婚,她也沒有作出這樣的要求。

  當時不明白,後來才知道,她不愧是一個聰明的女子。

  馬小姐後來有很好的結局,社會的風氣漸漸轉變,同居在七十年代已變為非常普遍一種現象,她在傅於琛身上得到一些好處,做起小生意來,在他的幫助下,進展得一帆風順。

  到了八十年代初,馬佩霞已成為時裝界數一數二的名人,同行把她當教母看待。

  我,我是本市唯一走進她店內隨時五折取貨的人。

  很多人不明白我們之間的關係。

  馬小姐是念舊的老式人。

  最後她正正式式嫁了人。傅於琛厚厚的送了筆禮,她跟他足足十二年。

  但我們仍然叫她馬小姐,有些女人,因為經歷有點異常,一直沿用本姓,人稱她什麼太太,她都不會應。

  正等於另一些女人,一直只是什麼人的妻子,本人姓名早已湮沒,不為人知。

  人的命運各自不同,變化多端,女人的命運又更多幻彩。

  馬小姐一直容忍著我,我也容忍著她。

  老覺每個人都是乞丐,自命運的冷飯菜汁盆中討個生活,吃得飽嘛,已經算是幸運,冷飯中或混有煙頭或味道甚差,只好裝作木知木覺,有什麼選擇?乞丐沒有選擇。

  打那個時候開始,已有悲觀思想。

  偷生,沒有人可以達到他理想的生活,都在苟且偷生。

  馬小姐說:「年輕人都是激烈的。凶,一口咬住不放,有什麼好處呢。」

  中學最後一個學期,同傅於琛說,要在畢業後出去做事。

  他看我一眼,「畢業後再說吧。」

  「我是講真的。」

  「我知道,穿校服穿膩了,不如暑假先到我公司來實習一下。」

  「我要賺許多許多錢,到瑞士升學,坐私人飛機,成為世界名人……」說出來仿佛已經發洩掉。

  傅於琛看我一眼,「沒想到你也同一般孩子一樣。」

  「但我沒有真相信這些會發生。」我頹然放下揮舞的手。

  「壞是壞在這些事時常發生,就像獎券一樣,每期都有人中,你說引不引死人。」

  「你是怎麼中獎的?」

  「苦幹二十五年一毛一分賺回來的,」他跳起來,「什麼獎!」

  我攤開手,「有什麼味道,什麼都要苦幹二十五年,無論什麼,一涉及苦幹,即時乏味,二十五年後已經四十歲,成功有什麼用?」

  傅於琛啼笑皆非,「女孩子最難養的時候是十五六歲,毫無疑問。」

  「為什麼要種瓜得瓜,種豆得豆?為什麼種苦瓜得苦瓜?」我繼續發問,「為什麼樹上不長滿甜蜜的成功果子,有緣人摘下來就可以一口吃掉?」

  傅於琛坐在安樂椅上大笑起來。

  我過去伏在他膝上。

  「很多時候,我不要不要不要長大,情願情願情願只有七歲,可以在你懷中過日子。」

  他輕輕說:「不但要長大,而且會長老。」

  「你是不會老的。」

  「那豈非更累,一直做下去。」

  「你已有錢,不必再做,讓我們逃到世外桃源去,躲在那裡,直至老死。」

  「學校國文課剛教了《桃花源記》吧。」

  又被他猜中了。

  「我要到歐洲去一轉。」

  「同馬小姐去?」

  「我叫路加來陪你。」傅於琛說。

  「不要他。」我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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