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圓舞 | 上頁 下頁 |
一二 |
|
當時自然不明白,只投過去疑惑的眼光。 人怎麼會透明?又不是隱形人。後來知道了。 少男少女真是美,完全透明,吸收了光華,然後再反射出來,明亮雙目,緊繃皮膚,整個人如罩在霧中,朦朦朧朧,似懂非懂,身體是大人的身體,然而其他一切未臻成熟,有探討的餘地。 後來是明白了,如光線穿過玻璃。 傅於琛有些微的激動,要稍後才平靜下來。 我以為他內疚放逐了我一年,不置可否。 “寄宿生活好嗎?” 我搖搖頭,“浴間在走廊盡頭,半夜要走三分鐘才到,寒風刺骨,年老要是染上風濕,就是那個害的。” “可是你也學了不少。” “是,學了很多。”誰要這種鬼經驗。 讓我做一個最幼稚享福無知天真的人好了。 嘴裡說:“終於學會與人相處,試想想,三個人一間房,不由你擁有自我。” “將來出去做事可有用了,坐在大堂裡,與同事和睦相處。” “坐大堂?” “一開始的時候,哪有房間坐?當然是大堂。” 本來我以為做人挨到十八歲出來找份工作自立已經大功告成,現在看來,差得遠哩,心中暗暗吃驚。 但我不談這個,“開頭室友之間吵得不亦樂乎,後來都吵疲倦了,各自為政。”故意說些閒事。 “吵什麼?” “爭地盤,只有一張床靠窗,三個人都想霸佔它,直到六個月後,其餘兩個室友調走,才輪到我,剛擁有它,自己也要走了,不知便宜了誰,”我惋惜地說,“辛辛苦苦打天下,得益的是別人,真不是味道。” 傅於琛歎口氣,“聽你說,倒與我們的世界差不多。” “是嗎?一樣壞?還以為成人那裡好得多。” “你沒有同人打架吧。” “沒有,有些華籍女同學學會詠春拳才來,免得吃虧。” “父母們是越來越周到了,”他感歎。 “你有了孩子嗎?” “沒有。現在的婦女,已漸漸不肯生育,也許到你成年這種情形會更顯著。” 太陽漸猛,照進我的眼睛裡去,我伸手揉了揉。 他站起來結賬。 他始終看到我的需要,體貼我。 不見得每個男人會這麼做。 記得母親那時候從天黑做到天亮,從天亮再做到天黑,磨得十指生繭,八點多鐘回到家還得雙手插在冷水中幾十分鐘洗碗洗筷……都是因為得不到一點點體貼,這才嫁給惠叔。 §3 整個暑假與傅於琛遊遍了法國才走。 他也難得有這樣的假期,穿得極之隨便。 平時的西裝領帶全收起來,改穿粗布褲絨布襯衫。 他租了兩問房間,走路一前一後,人們仍然把我們當父女。 到回家的時候,仿佛誤會冰釋了。 但是我心底知道,一切很難如前。他們成年人旁騖多,心思雜,天大的事杯酒在手沒有擱不下的,但是年輕人會比較斤斤計較。 我沒有忘記那件事,我很清楚自己說過什麼做過什麼,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頑劣可怕,人,總要保護自己。 陳媽出來,我笑嘻嘻與她擁抱。 她喜道:“高了,長高了。” 這才發覺,上了年紀的人不知與小輩說什麼好,就以“長高”為話題,相等“你好嗎”。 房間的陳設同以前一樣,躺上自己的床,恍若隔世,突然感慨地想,能在這裡睡一輩子,也就是福氣了。 並沒有急著找學校,但與舊同學聯絡上,同年齡到底談得攏。 都訴說功課如何的緊,苦得不得了。 有幾個還計劃去外國念大學,開始在教育署出入打聽。 一日約齊去看電影,本來四五個人,各人又帶來一兩個朋友,成為一大堆人,票子已售得七七八八,不能成排坐,於是改為喝茶。 有一個男孩子叫我:“周承鈺。” 我看著他,一點印象都沒有,“我們見過嗎?” 他深意地說:“豈止見過。”大家詫異地起哄,取笑我們。 他比我大幾歲,面孔很普通,身體茁壯,實不知是誰。 旁邊有人說:“自己揭曉吧,惠保羅。” 一提這個惠字,我馬上想起來,是惠大,要不就是惠二,奇是奇在面貌與小時候全不一樣。 我衝口而出,“惠叔好嗎?” “咦,他們真是認識的。” “你是老大還是老二?” “老二。” 我點點頭,像了,惠大今年已經成年,不會同我們泡。 我再問:“惠叔好嗎?” 他雙手插在口袋裡,沒有回答。 見他不肯說,也就算了。 他大約忘了小時候怎麼欺侮我。 不知誰說的,欺侮人的人,從來不記得,被欺侮的那個,卻永志在心。 在這個時候,我也發覺自己是個記仇的人,不好相與。 他故意坐在我身邊,無頭無腦地說:“大不如前了。” 我要隔一會兒才知道他在說惠叔。 “他又結了婚,我們一直同舅舅住。” 他們每人起碼要結三次婚才肯罷休,我歎口氣。 “你媽媽呢?” “媽媽一直與我們一起,更年期,非常暴躁。” “最要緊的是,一直與我們在一起。”這是衷心話。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