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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


  “什麼話?”

  “你故意引起她的誤會,為什麼?為何破壞我的名譽?”

  “你從來沒有關心過別人說什麼,何必理會她。”

  “我們快要結婚,我同你說過。”

  “現在不會了吧?”

  “你太可怕了,承鈺。”

  我回到房間去,伏在書桌前,扭開無線電,音樂悠揚,卻並沒有勝利的愉快感覺,我伸手啪地關掉它。

  忽然之間我後悔了。

  我所要的,不過是一個安寧舒適的居住環境,直到自己經濟獨立,自給自足。

  但數年安樂的生活孕育了非分之想。

  我開門出去,想對傅於琛道歉,他已經外出。

  我的歉意足足逗留一整個晚上,在第二天天亮時消失。

  他要即時把我送走。

  我從來沒有逆過他的意思,為著這麼一點點小事,他便不能再加以忍受。

  他使我想起一些人收留流浪的小貓小狗,興致一過,即嫌麻煩,趕緊將他們扔回街上去。

  我們因此生疏了。

  當年我已認為自己是通天曉,閱歷驚人,無所不知,要隔上十年,才知道他仍然是為著我好。

  因為,他說:“我真的糊塗了,連我也不曉得,我心中有些什麼企圖欲望,你已漸漸長大,我們勢必不能再在一起。”

  結果他娶了趙令儀。

  結果他們的婚姻沒有維持下去。

  才九個月罷了,兩人就拆開。他自由慣了,她希望他留在身旁,什麼都要徵求他意見,要他知情識趣地應對。

  離婚後傅於琛的財產不見了一半。他們說,他的女朋友開始多而雜。

  那時,寄宿生的問題已不是在房中偷吸香煙那麼簡單,要不同流合污,要不維持清醒。

  沒有與他們混成一堆的原因十分簡單,只不過是膚淺地憎恨他們的外貌,男男女女都長滿一面孔皰皰,密密麻麻布著膿頭,閒時用手指去擠,髒得不像話。有些擦了藥,整個下巴褪皮,血淋淋的,令人不敢正視,誰還敢同他們出去玩。

  一次勉強赴約,那個男生搔搔長髮,頭皮屑雪片似地落在肩膀上,這時才發覺那件芝麻絨大衣原來是純灰色的,一陣噁心,趕快逃回去。

  一個學期結束,傅於琛親自來接我走。

  刑期已滿。

  足足十一個月呢。

  臨走又不捨得了,與同學逐一話別。

  傅於琛後來說,我看到他,一點也不驚異,像是意料中事,知道他遲早會來帶我回去。

  但這是不正確的,我不知他會來,近一年來我們不曾通過信,亦不說電話,音訊中斷,半夜驚醒,時常不知身在何處,這樣的懲罰,對我來說,已是極大的考驗。

  每日都不知怎麼熬過,朝朝起來,看著魚肚白天空,都有在靈界邊緣的感覺。

  然而時間總是會過去的,他終於出現。

  但我不動聲色,我已學得比從前乖巧得多。

  他在教務室出現。

  校長例牌客套並且驕傲地說:“英倫對她有好處,是不是?”

  傅於琛說:“她長高了。”

  其實沒有,我已停止長高,看上去比從前高,那是因為瘦了好幾公斤。

  當下心中的滋味全不露出來,只是不相干並浮面地微笑,只把他當一個監護人,做得那樣好,相信一點破綻都沒有,連眼睛都沒有出賣我。

  “傅先生,”校長說,“希望她會回來繼續升學。”

  “是,我們先到歐洲去兜個圈子才作決定,請把學位替她留著。”

  “一定,一定。”

  他幾乎立刻把我帶走。

  來的時候,還有一個原因,走的時候,卻什麼道理都沒有,只有我才習慣這樣的浪蕩生活。

  到食堂去與同學話別,大家吃杯茶。

  傅於琛問:“那個大鼻子長滿面皰的男生是誰?”

  我沒有回答。

  我無意關注他們,他們每個人都有大鼻子,他們時常說東方人的鼻子太小,不知如何呼吸,而且每個人都生暗瘡,我沒有在這堆人中找到知己。我們當日乘飛機離開,往歐洲大陸飛去。

  一路上我很少說話,維持緘默。

  以前,沉默表示壞脾氣,現在,無論如何,嘴角總透露著微笑的意思,這是同英國人學的。

  在巴黎狄拉貝路的露天咖啡座上,他問我:“你還生氣?”

  我吃一驚,心頭一震,他不但把我當成人,而且把我當女人。

  我看他一眼。

  這些年來,他都沒有老過,簡直同化石一樣了,自任何角度看去,都呈完美,不論中外的異性,相信都會認為他是個英俊的男人。

  他嘴裡並沒有提起任何人的名字。

  我想他從此不會再說趙令儀這三個字,過去便是過去。

  我嘴角露出一絲真的微笑,我與他的關係,卻是永恆的。

  “沒有,”我答,“我怎會生氣。”

  “沒有最好,陳媽等著你回去。”

  “她好嗎?”

  “身體還過得去。”

  “你仍住那裡?”

  “是。”

  新房子當然已經轉了名字。

  “你的功課仍然很差。”

  “是,始終提不起勁來。”

  他在陽光下看著我,忽然說:“看著你,承鈺,真使人老,你整個人是透明的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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