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亦舒 > 圓舞 | 上頁 下頁


  我躲進衣櫥,並沒有哭,哭是沒有用的。

  但櫃裡漆黑,特別安全。

  傅於琛來找我,他打開房門,再打開櫥門,發現了我。

  我看著他,他看著我。

  然後他非常非常溫柔地說:“周承鈺,要不要擁抱一下?”

  當時覺得世上再也不會有人待我似他那麼好,即時撲到他懷中,與他緊緊相擁,良久良久沒分開。

  他說:“為你,我會毫不猶疑娶你母親,儘管她是殊不可愛的女子。”

  他的聲音很低很低,他時常用那種口吻與我說話,在我情緒最低落的時候,安撫我。

  惠叔兩個兒子頑皮得不像話,第二天,就找我碴,把我自房間拉出來,要在梯間推我下樓。

  “哭呀,哭就放過你。”

  “把她外套脫下來,在屋內何必穿那麼多衣裳。”

  惠大把我推向牆角,惠二把我拉出來。

  我沒有尖叫,因無人理睬。

  沒有憤怒,只有深深的悲哀。

  正在這時候,傅於琛出現在房門口。

  “住手。”他說。

  惠大惠二嬉皮笑臉,“傅叔叔早。”

  “再給我看見你們欺侮周承鈺,毋需徵求令尊意見,我就煎你們的皮!”他暴喝一聲,“走開!”

  惠大惠二連我在內,都驚呆。

  惠大嘀咕,“這是我們的家不是?”

  然而他不敢聲張,拉著兄弟走開。

  我退至牆角,看著傅於琛。

  他柔聲問我,“要不要做我的女兒?我收你做乾女兒可好?”

  我緩緩搖頭。

  “不喜歡?”

  “我不要做你女兒。”

  “為什麼?”他著急。

  “我要與你結婚。”

  “什麼?再說一次。”

  我肯定地說:“我要嫁給你,做你的妻子。”

  “啊,”他驚歎,“真的?”

  “因為你對我好,而且保護我。”

  “就為了那樣?”

  “是。”

  過了許多許多年,才曉得自己原來那麼早就有智慧,可是,做人是講運氣的,在我感情生活中,並沒有遇見對我好與能保護我的丈夫,許多女人都沒有遇到。

  “謝謝你,”他說,“這是我歷年來所聽到最好的讚美。”

  傅於琛一直住在惠家。

  他為何沒有搬出去?

  為什麼他越來越似主人?

  為什麼惠大惠二兩隻頑皮鬼見了傅於琛便躲遠遠?

  為什麼惠叔要垂頭喪氣?

  一日深夜,惠叔進來與我說話。

  我在看畫報,見他滿臉愁容,知道不會是什麼好消息。

  我等他開口。

  心中異常忐忑,也猜到一二分。

  “可是媽媽不回來了?”我小聲問。

  “別擔心,她總會回來的。”

  “那是什麼事?”

  “我真不知怎麼對你說才好。”

  “沒問題,你說好了,我已經長大。”

  “真對不起,承鈺,我恐怕你不能住這裡了。”

  我沉默很久,只覺耳畔嗡嗡響,隔半晌問:“惠叔,可是我做錯什麼,你趕我走?”

  “不不不,你是乖孩子,完全不是,承鈺,惠叔自己也得搬,這屋子賣了給人。”

  “為什麼?”我驚疑。

  “惠叔做生意做輸,要賣掉屋子賠給人家,你明白嗎?我們都得走。”

  我略為好過一些,“到什麼地方去?”

  “我不知道,承鈺,我已發電報叫你媽媽來接你。”

  “你們到什麼地方去?”

  “還不知道呢。”

  “我母親是否仍是你妻子?”

  “不了,承鈺,她要同我離婚。”

  “是否因為你窮了?”

  “我想有些因素。”他苦笑。

  “你怎麼忽然之間窮下來了?”

  “要命,叫我怎麼回答才好。其實我窮了有一段日子。”

  “真的,怎麼我看不出來?”

  “你是小孩子。”

  我歎口氣。

  那我要到什麼地方去住?

  我呆呆地看著惠叔,惠叔也看著我。

  惠叔是個好人,他不是要趕走我,問題是他連自己都救不了。

  我們相對許久,他忽然說:“承鈺,對不起,我不能保護你。”

  我很懂事地安慰他,“不要緊,我已經在這裡住了很久,生活很舒適。”

  我雙眼發紅,回到自己的房間去。

  那夜誰也沒有睡好。

  做夢,自己變成了乞丐,沿門乞食,無片瓦遮頭,一下子,又變成賣火柴女孩,劃著一枝洋火,又一枝洋火,終於凍死在街頭。

  醒來時一身大汗,坐在床上,不知何去何從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